第(2/3)页 玉娇龙姑奶奶本来不是玉宅的人了,回到玉宅后,她应当至多在这儿再住一天,或是当日就坐着车回鲁宅去;但她不但不回去,连跟她来的鲁宅的一个仆妇、一个丫鬟,她全都给遣走了。她就在娘家住着,只让绣香服侍她。她除了有时看看侄女蕙子的伤势,以她私存的刀创药亲自给蕙子医伤,就不再做什么别的事,连跟她的大嫂、二嫂谈话都很少。因为丧事才过,父亲已然辞官,两位兄长又都丁忧家居,所以对外也没有什么应酬,大门也终日掩闭。深深宅院,充满了岑寂萧条,外面什么事她也不知道。鲁宅除了仆妇还时来看看,鲁太太、鲁君佩是绝对不来了,仿佛两家的亲戚已无形断绝。 秋雨连秋风,严霜降过之后便落了大雪,气候一天比一天寒冷;廊下菊花百余株,什么时开的,什么时谢的,也无人经意。玉娇龙不但多日未读书,连武艺她也不习练了。有一次钱妈给抱了一只猫来,一身的黄毛,大圆的眼睛,长尾巴;对着太阳光一抚它的毛,身上就像是冒火星儿,真跟个小老虎一般。钱妈原是为给姑奶奶解闷,绣香也很喜欢,说是比雪虎还好,但玉娇龙连瞧也不瞧,摆手说:“快抱出去!快抱走吧!我这屋里不要!” 她每日身上穿着青素的衣裳,粉也不擦,素花也不戴。从清早绣香给她梳过了头,她就坐在一把红木的铺着厚棉垫的椅子上;眼前摆着一个黄铜镂着花儿的炭盆,用木架子支着,旁边是一竹篓儿木炭。她拿着带链子的铜筷箸,夹了炭往盆里续,拨拨灰,扇扇火,有时把几块炭搭成了个小房子似的,为叫它燃烧得更旺;有时又拿铜筷箸在灰上画,仿佛写字似的,写着写着就许流泪痛哭;有时啪的一声铜筷箸飞了出去,正正插在床隔扇上画的牡丹花心上,绣香还得给她把筷箸捡回来,弄得绣香也是一阵阵着急,一阵阵害怕。玉娇龙就这么天天过活着,饭蔬茶水都得送到她眼前她才吃,不送她也不要;而且饮食方面也不像早先那么挑剔了,衣服鞋袜虽仍要干净,但不再讲究。 到了冬月,新年已近,蕙子姑娘的伤已然好了。这天仆妇林妈抱着她来了,还有吟絮拉着蕙子的四岁的弟弟刚儿,但吟絮却没敢进屋来,林妈说:“大奶奶叫我抱蕙小姐来看看姑娘!”刚儿也揪着玉娇龙的衣襟问说:“姑姑,你在屋里净干吗?跟我去抬棺材玩,好不好?”玉娇龙惨然一笑,很亲热地拉着侄子的手。 突然蕙子又问说:“龙姑姑,那一回我们住在庙里下雨闹贼,您那时怎么穿着那样一件衣裳呀?伤了我的那个女贼,您把她捉住了没有啊?” 玉娇龙听了面色突又一变,一阵发紫,绣香赶紧找出个绣花的荷包来给蕙子玩,才算把话岔开。 可是那刚儿混头混脑的又爬到椅子上站着,大声嚷嚷说:“我要学龙姑姑上房!我也会使飞镖!”绣香赶紧抱他下来,仆妇林妈吓得赶紧抱着蕙子就走了。玉娇龙却直着眼又发了半天怔,然后长叹一声。 过了些日,就到了岁暮。去年此时,是她与刘泰保斗得正厉害的时候。那时她就已然想到家门的名誉为重,自己的身份要紧,不可给母亲添病,令父亲着急;就已然决定洗心革面,销声匿迹。但不料罗小虎又来了! “罗小虎呀……”她一想起来罗小虎,就已不再是气愤,而是一种悲哀。 她忘不了罗小虎的深情,更不能不佩服罗小虎的胆气,又不能不忆起草原、沙漠、古庙和他那舍身仗义、持刀焚契、爽快而谈、慷慨而去的往事,并且牵挂他那渺无下落的雄躯和失意飘零的身世。 但一这样想念起来罗小虎,她就会想起母亲垂殁时的嘱咐,仿佛又听到母亲用微弱的声音嘱咐:“明白的孩子呀!你须以咱家的门第为重呀……”那意思就是不叫女儿再去接近那大盗罗小虎,而改嫁大盗,更是忤逆、狂谬的幻想。然而她又无法将那大盗的形影由自己的脑中剔去,深闺锁不住她一颗驰放的心,冷泪灭不了她重燃的爱情,炉灰掩埋不了她的长恨。 斯时,父亲玉大人病势又重,在病床上还愤怒地骂人。别人他都不骂,他只骂高云雁,仿佛高云雁跟他家有不共戴天之仇似的。其实除了几个在新疆住过的仆人,知道高云雁就是那个风雅文弱、有点胡子、走路迈方步、说话爱撰文的高老师,别人全不知道他骂谁啦;高老师早就死在且末城了,就说他娶过一个老婆碧眼狐狸,是个女贼,可是与他也没有多大相干呀?然而玉大人是骂上了他啦,一天至少要骂十遍,并且誓与女儿不再相见。仆人们都瞒着他,只说:“姑奶奶早就回婆家去了!” 玉娇龙却对她父亲的病体十分关心,并引起她的悲伤和愧恨,她想:母亲是因我而死的,我不可叫父亲也因我而死。但她自己不通医书,又不能亲为父亲诊病,煎药都另有管水房的仆妇们负责,她想要割股疗疾都不能够。良心的责罚,使她在百般无计之下,只有依赖神明。她开始动起笔墨,每天要写一篇金刚经;并且许下心愿,如果神佑老父病愈,明年四月,自己要到金顶妙峰山去进香朝顶,舍身跳崖。 在凄凉情景之中就把新年过了,玉大人的病势益形危殆。玉娇龙于十五灯节的那一天,要赴东岳庙烧香为父亲求寿。但,才过了初十,鲁宅托来一位亲戚见玉大少爷,话虽未说明,可是意思已然表露出来,就是说:“两家的亲戚既然走到了这个地步,鲁家少爷的病是也不见好,这里的姑奶奶又不回那里去了,两下这样分离着也不像话,而且又容易招出外面的许多闲言闲语。假若这里的姑奶奶是拿定主意不再回婆家了,那就不如打断了关系;鲁家把嫁妆退回,这里把定礼拿出,那么,也不能算是鲁家把少奶奶休回去。以后新亲虽断,老亲的关系可还仍在,依旧常来往着。” 玉大少爷立时就认为这件事情办不到。鲁家虽然不在乎,休了儿媳妇,免去了若干麻烦,并且鲁君佩的病倘若好了一点,他仍然能娶名门之女;可是玉家的脸面太难看,家中有被退之女,于子弟们的前程都有妨碍,所以向来人答应设法劝妹妹回婆家去就是。鲁家拜托的这个人走后,玉宅的大少爷、二少爷就互相商量,当然两位少奶奶也参加讨论,结果就是由两位少奶奶去向小姑劝解。 玉娇龙对于大家劝她回婆家的事并不反对,可是她说:“我在娘家住着不是没有原因的,我是为伺候我爸爸的病,只要他老人家的病好了,我立时就回去。” 她这样一说,理由也是相当地充足,玉宅就以此回复了鲁宅。鲁宅当然也无话可说,但是鲁太太和那病得已成了残废的鲁君佩都不再盼望玉娇龙回去。因为过去的事已使他们胆战心寒,都知道玉娇龙不但自己会武艺,她还有许多朋友都是飞檐走壁、鬼没神出;尤其是罗小虎——她的情人,简直无法对付,所以谁把她娶到家里谁就要倒霉。 玉娇龙,这貌美多才、出于名门的玉娇龙,现今已被人视为一个可怕的东西,大家猜疑着她,就像是个迷人的女鬼、美丽的毒蛇。连她的兄嫂,仆妇丫鬟中除了绣香一人之外,谁也不敢跟她接近,见了她的面就想立时能够躲开才好。她现在成了一个孤独的人,自觉得在家里、在北京是不能再住了,但往外去,可又往哪边去呀?《九华拳剑全书》和青冥宝剑、珍珠弩已全都失去,赤手空拳揣着一颗受伤的心,可往哪里去呢?何况父亲又正病着,母亲还没有安葬,她的精神更为颓唐。 又过了两三日,这天是正月十五日,上元佳节,玉宅里依旧很是凄清;可是外边,大街上却是加倍的热闹。今天玉娇龙要到东岳庙为父亲求寿,所以仆人们已将香烛办好,歇了好多天的赶车的也把车套出去了;青布的车围子,还表示出是穿着孝。玉娇龙虽然梳着两板头,可是满头的白玉首饰,插着两三枝素花,脸上只擦着粉,并未擦胭脂;穿的是一条青绒蓝镶缎边儿的乳羊皮袍,同样颜色、材料的坎肩;腕子上的玉镯、手指上的戒指一律是白色,鞋也是纯青色的。这样素净俏丽的一位少妇,简直是罕见。她不叫别人跟随,只带着跟她穿着一样的衣裳但是梳着辫子的绣香出了门,鸦雀无声的,放下了车帘,就往东岳庙去了。 这天是个很晴和的日子,街上还留存着残雪,但没有什么风,天气是已有点春意了。繁华的后门大街跟东四牌楼,游人拥挤,市声嘈杂;即使是在深山清修多年的人来到这里,也得对尘世的名利荣华发生些羡慕。 玉娇龙在车上隔着车窗向外看了两眼,她忽然觉得自己还年轻,还有勇力和胆气,还可以找到愉快、安慰,还能够跟别人争一争、比一比,甚至于斗一斗。总之,她突然因此动了尘念,增加了生气,恢复了骄傲,振作起来雄心。 绣香是在车帘外跨着车辕坐着,忽然她回身撩了撩车帘,向里边笑着说:“小姐!您瞧这街上有多么热闹呀?到底还是北京。我瞧天底下的所有的地方,哪儿也没有北京好!”说完了话,抬眼瞧着她的小姐,希望小姐能够笑一笑;但玉娇龙只微微点了点头,看上去虽未发愁,可是一丝笑意也没有。 车咕隆隆地走着,因为街上的人太多,车也无法走得快。绣香的话也没引起小姐的喜欢来,她只得把车帘又掩好了,但两旁的繁华景象却令她目无余暇,她也顾不得她的小姐对此良辰美景、绮市华街是抱有如何的感想了。 其实此际的玉娇龙,却又因为刚才绣香那两句话,心底滋出来悲痛。 她想起了去年的今日,晚间随母亲在绸缎庄的楼上观灯。那时满街的灯彩,火树银花,并没想到罗小虎就杂在楼下的人群里,所以自己也很快乐。母亲就说到京城热闹,比新疆好得多;但自己却摇头,说是新疆好,很想念新疆。那时自己实在是希望罗小虎能够得个出身,博个功名,自己好与他结为夫妇,并没想到今日……想到这里,一阵心痛如绞,又想,如何可以对得起罗小虎呢?他不能做官不是因他没出息,是因为真难!他早已洗手不干强盗了,但又无人不知半天云罗小虎是大盗。母亲临死之时,且谆谆嘱咐不可再接近他,然而他又多么可怜呢?玉娇龙柔肠迴转,不觉车已走出了齐化门。 齐化门的关厢也是一条很繁华的街道,东岳庙就坐落在这条大街的东端路北。不只因今天是上元节,平日每逢初一、十五,来这里进香的男女老幼就很多。庙门前且有集会,平日就比石桥镇的那个集会热闹得多,今天的热闹更加了十几倍。人挤着人,不透风,车更是过不来,任凭赶车的拿着大宅门的势力腔调,大声喊着:“借光喂!让让路吧!哪儿来的这么许多人?喂!喂!”可是前面的人连整步儿都不迈,实在这时真是走不动。 玉娇龙只好叫车停住,绣香抱着香烛,两人下了车。一下车仿佛就掉在人粥里了,行动都不能由着自己,前后左右都是人头,玉娇龙的高高的两板头都有几次要被人挤掉。除非她这时忽然蹿上这些人的头顶,踏着人头,像在西瓜地里走着似的,跳进东岳门;但这是绝不可能,她只得被人挤着。前边是几个老太太,左边是两个小媳妇;右边是三个年轻的男子,都向着她扭脸,嘴里喷着臭葱气味;身后还不知是什么人,但觉得四周的压力都很大,喧哗之声震耳。绣香都要哭了,叫着:“哎哟!哎哟!挤死啦……小姐您可要留神!哎哟!你们可别挤我们的小姐呀……”可是,她嚷嚷的这些话谁听得见呢? 其实玉娇龙是不怕挤的,前边、左边都是妇女,她应当容让;但右边的三个年轻男子,永远向她喷臭葱气,她可真觉得讨厌。她就把右边的胳臂肘儿弯起来,向那边去顶,顶完了一个再顶一个,顶得那三个人全都皱眉咧嘴,其中一个且喊着说:“我的肋骨快要折了!妈哟!” 好在这里的人虽彼此拥挤,几乎用不着自己迈腿走路,可是大家都是同一方向、同一目的,要进那庙门,所以挤了一会儿,不觉着就走进庙里来了。只听罄声嗡嗡,只见香烟弥漫,这东岳庙本供的是泰山之神,可是后边又供着十殿阎罗,所以这里的神又像是管辖着世人的生死。到这里来烧香的多一半是为家里的什么人求寿,少一半是到偏殿的子孙娘娘殿去拴娃娃或是还童儿;这只说的是烧香的人、有目的而来的人,至于那些没有目的的也不烧香的人,恐怕还要多两倍。 庙里的拥挤不下于庙外,但一上台阶,到了大殿前,这里的人却不太多了。玉娇龙在这香烟罄声之中,就虔诚地将香拈毕,将头叩完。她流着泪默祷,求神佛再给她父亲几年阳寿,并祝她母亲在地府平安,末了还私自忏悔她自学得武艺之后,在新疆沙漠、在土城、在荒山河畔、孤村古庙,所无意或不得已而杀人的罪愆。绣香搀扶她起来,说:“小姐!咱们回去吧!”玉娇龙拿一块青绸揉着眼睛,微点了点头。 绣香搀着她,下了台阶,但一回到人群中,一挤起来,可又谁也不能够搀扶谁了。往外面去挤更不容易,因为对面的人比身后的人力量大,挤得玉娇龙真急躁,她真想一阵乱打,打出庙去。 这时忽听得前面有妇人的尖锐声音,喊说:“哎哟!你们倒留神点儿人家的脚呀?赶鬼门关吗?挤什么呀?把庙都挤破啦!不挤就过不去今天这灯节了吗?”又听是男子的声音,说:“诸位借光!让堂客先过去……” 又听别人发了闲话,那妇人却发起怒来了,说:“你是什么东西?你说的什么话?你敢摸我的手?你没看看老太太我是谁?”又听那男子说:“算了算了!这人绝不是故意的,咱们也没得罪谁,他不能不认得我。朋友!让点路,这不是自己的家里……来!借光借光!大节下的何必惹气?挤死了人又得叫阎王爷费一本账!” 玉娇龙觉出这男女二人的声音颇为厮熟,正在诧异,就见那两口子一边嚷嚷一边把人乱推着,就出现在她的眼前,原来,来者正是一朵莲花刘泰保与他的媳妇蔡湘妹。玉娇龙不由得一下愕然,刘泰保也直了眼,那穿着一身红、拿着一股香的蔡湘妹却在人群里就屈腿儿请安,满脸带笑,像遇见了至亲似的,说:“玉小姐您也来啦?您一向好呀?我也短去望看您!”又皱皱眉说:“您府上太太故去啦,我们也没去行个人情,唉!真对不起!今儿就是您跟着这位大姐来的吗?您瞧有多么挤,有些个坏蛋是成心来这儿起哄!”又向她丈夫说:“你给哄哄闲人,把小姐送出去,小姐人家哪儿经得起这样乱挤呢?” 刘泰保也向玉娇龙递着笑容弯了弯腰,然后回身抡臂大喊一声:“诸位!让点路!识点相,睁点眼,看看这位小姐是谁?这是前任九门提督玉正堂老大人宅中的小姐千金,你们敢挤?谁敢挤?快让路!” 也怪,不知是刘泰保的声音大还是玉娇龙的名声大,这么稠密拥挤的人群,居然让出一条很宽的道;两旁的人莫不仰脸抬头,直眼看着。刘泰保是开路的先锋,蔡湘妹是殿后的女将,就从这股大道上大摇大摆地将玉娇龙主仆送出了庙门。 玉娇龙的脸可都气紫了,上了车,蔡湘妹还殷勤地说:“小姐,我一半天望看您去,您不是常在家吗?早先的那些事您可千万都别计较啦!” 又拉着绣香的手说:“这位大姐有工夫时找我玩去,我们还住在那儿,你问小姐,小姐她知道!”刘泰保又向车里解释,说:“小姐您可别在意,不这么着,您绝挤不出来。过去的事早已烟消雾散,您对待我们俩总是好处多,过错少,以后还得……”玉娇龙不等他说完,就自己放下了车帘,发怒地指挥赶车的快将车赶走。 立时鞭子响了,车轮转动了;四周的人彼此议论,齐都惊惧,又让开了一条大道,看着玉娇龙的骡车向西走去。绣香害怕似的掀着车帘又向里说:“那媳妇不是早先在咱们门前走软绳的吗?”玉娇龙沉着脸一句话也不说,赶车的似乎也知道是怎么回事,总之,刘泰保那小子又蘑菇上啦! 驱车疾走,少时进了城,又一时就回到玉宅的门前。赶车的由车上取下了那个脚凳儿来,绣香就搀扶着小姐下车进内。 此时玉娇龙的脸色依然一阵一阵地发白。刚才在东岳庙中之事,自己并不十分恨刘泰保夫妇,但是太可惊,那些人怎会一听说了自己,就全都惊慌着让路?这是什么缘故呢?莫非自己在京城中的名声竟闹得如此之大,连妇人孺子全都知晓了?这样,即使我深自韬晦,但万一将来京城中若再出什么大事,譬如像三年前禁宫盗珠之事,那纵不是我做的,也必叫人疑惑是我做的,我有口也难分辩;我家中的人想脱祸,届时也恐怕不能够幸免……咳,我真不可再在这儿住着了!想到这里,她只是叹气。绣香在旁,一句话也不敢多说,但见她的小姐这时已不甚伤悲,也不像怎样气愤,只是有点坐立不安似的,时时站着,翻着眼睛发呆。 这几日每逢晚饭后,绣香必要为小姐研上一小盘朱砂,展开黄纸,为的是小姐抄写金刚经,并且要在几上焚烧檀香一炉。但今日绣香刚要照例去预备,玉娇龙却摆手说:“今儿晚上我不想写了,你不必预备了!你睡觉去吧!”绣香听了,倒不由一阵发怔:这时还没到二更天呢,小姐就催着自己去睡,是什么原因呢?但她绝不敢问,就答应了一声,遂先去扫床铺被。 玉娇龙就又说:“把那开箱子的钥匙给我,你快睡去吧!”绣香又一惊,只好由身边把一串钥匙掏出来,放在小姐的手心上。她铺好了被,给铜盆中续了几块炭,将蜡烛剪了剪,又将热茶预备好了。玉娇龙又向她摆手,她只得怀着惊疑,慢慢地启帘退出了屋去,并轻轻地将门带上。 此时虽然壁间的自鸣钟才打了八下,但玉宅里外院全都十分寂静,淡淡的月色浸在窗棂上,一格一格的影子很是分明。外面微风拂动,不知触到什么东西上,刷刷作响。玉娇龙独自站在屋中,遥想着大街上不定是多么的热闹了,灯光不定是多么的繁华了!去年的今夜,是自己与母亲观灯的日子,也是罗小虎见着自己的日子,但现在呢?母亲已在灵柩之内长眠了,罗小虎也不知何往,人事真是变迁得快呀! 此时虽然周围十分凄清,但她的心中却十分紧急。她将臂伸了伸,将腿踢了踢,觉得自己的身子还能用得。又在室中慢慢地打了一套拳,撩起了衣服,以手作式,又舞了一趟剑;觉着《九华拳剑全书》虽已尽失,可是书上大半的招数,已深深印在自己的脑中,并未忘记,她又不禁傲然自喜。 直待到自鸣钟的短针已过了十一点,眼见就要敲打三更了,玉娇龙这才用钥匙将箱子上的铜锁打开。启开箱子翻了半天,才找出一条深蓝色的绸子夹裤和一件绿色绸子的小夹袄,可镶着红边;她的衣服只有这一身还瘦小、利落,并且在月色下还不太显。只是她此刻手中并无寸铁,但又想,没有兵刃自己照样能敌得过人,遂就不在意。她到床里急急忙忙地将衣服换上,外面又罩上一件浅蓝色的不太短的旗袍,换上了平底鞋。又待了一会儿,等着更夫将三更敲过,她就轻轻地开门出屋,脚下一点响声也不出,就偷偷地走到外院;然后趁着无人发觉,飞身上墙,由墙上跳到门外。 门外树影萧疏,高坡上连一只狗也没有,她就贴着墙根去走。虽然这时天青如洗,月明如镜,马路上也有三三五五往来的人,但都是观完了灯或是饮够了酒的疲倦醺醉的人,所以没有人会注意这个蠕蠕的纤秀的影子是男还是女,更没人管她是个干什么的,尤其是没人会想到她即是玉娇龙,如今又飞出了深闺,半夜而出,做她的诡秘难测的事。 玉娇龙走到鼓楼前,见那条后门大街的两旁还有点点的灯火、寥寥的游人,有的卖元宵的摊子还在高声吆喝。但走到鼓楼东,进了小巷,却又一切都沉寂了,一些小门破户全都紧紧地关着门。玉娇龙迤逦地行走,脚步渐渐地加快了。 又走了一些时,她就走到了花园大院。这里地旷人稀,天更宽,色更深青,上面嵌着的月轮显得更圆更大。刘泰保住的那所小房子,就像是个小摊似的摆在北首。玉娇龙来到这门前,就将长衣服脱了,搭在肩上,然后一耸身跳过了墙去,故意将声作大了些。北屋中的灯光昏昏,就听刘泰保在屋中发出,问道:“是谁?快说!” 玉娇龙来到窗下,向里边说:“是我,今日白天咱们在庙里见了面,我有几句话在那时没得空跟你们说,现在,你开开门吧!”屋里却一点声音也没有,仿佛都惊愕住了。玉娇龙又隔窗补充了一句,声音低小但很急躁,说:“你开开门吧!我无恶意。” 这时才听见屋里又是一阵忙乱,少时门开了。蔡湘妹走过来,惊惊慌慌的,借着月光把玉娇龙看了看,就笑着走过来,悄声地说:“玉小姐!您今儿来,可真是我们这儿的贵客!您快请进屋来吧,外边冷。”刘泰保这时也一边扣着大棉袄上的纽子,一边走出来,向玉娇龙恭恭敬敬地问说:“您是才看完了灯吗?后门大街今年的灯可比去年的多,我们是才逛完回来,您没去瞧瞧吗?” 玉娇龙并不言语,她轻快地走进了屋内,只觉得扑身的一阵暖气,小炉子很旺,蒸发出来一阵尿布的气味。蔡湘妹随着进屋把灯挑了挑,玉娇龙见屋中四壁洁白,粘着各种年画,还有朱红的“抬头见喜”“立春大吉” 的春联;桌上有煮元宵的锅,炕上有被褥,另一份小的被褥里边,睡着一个小娃娃。刘泰保是满面红光,蔡湘妹是温和地带着笑,玉娇龙看着人家的这个小家庭,倒觉得很好,亦羡亦妒。 当下刘泰保给倒茶,蔡湘妹拉着玉娇龙的手,请她在椅子上坐。玉娇龙却摆手说:“我不坐,我也不喝茶!”刘泰保又请安说:“今天在庙里我实在是一时高兴,就忘了形啦!并不是我要故意向大家指出您来。 事后,我见大家竟然给您让出了一条路,我也有点害怕了,我想您一定得恼了我们!” 玉娇龙叹了口气,又摇了摇头说:“过去,你们太逼迫我了,但我也有许多对不起你们之处,现在全不必提啦!总算我败于你们之手!” 刘泰保听了这话,倒吓一跳,赶紧说:“玉小姐的这话我们哪当得起!早先,说实话,我实在是想借您的事出风头,露一露脸,好找一碗饭。 现在幸蒙铁小贝勒开恩,又叫我回去啦,一节还给我加了几两银子……” 玉娇龙就打断了他的话,问说:“李慕白、俞秀莲现都住在哪里?我还想见一见他们,有几句话要说!” 刘泰保跟蔡湘妹两人彼此望了一眼,全都有些发怔,蔡湘妹就说:“俞秀莲早就走啦,早回巨鹿县去了,难道您还不知道吗?那李慕白是……” 玉娇龙说:“你们也不必替李慕白隐瞒,我去找他,只是说几句话,并不想和他再争斗,因为我在他们的手下也早就认输啦!”说着又微微地叹气。 刘泰保又笑着说:“您别说啦!您的武艺堪称今世无敌,李慕白的武艺不过是徒负虚名……”说到这里,他吐了吐舌头,又停住了话,向窗外听了听,然后才说:“李慕白那位爷,完全学的是江南鹤的派头儿;小事儿他不管,闲气他不惹,女人他不斗,富贵荣华他不贪。铁贝勒爷把他供若上宾,最近把书房,就是当年藏青冥剑之屋,收拾得干净极了,让他大爷居住,然而他大爷常常三五日也不归。铁贝勒的意思是留他长住,将来给他谋取功名,也算是出于一片爱才之心。但他大爷不肯,住了这么几个月,见京中无事了,他还是要走,铁小贝勒也无法挽留。我们跟他又没有多大的交情,更是劝留不住。玉小姐,您要是想找他,还是得快点去,不然他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走啦!走后,他大爷闲云野鹤,到处云游,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回北京。” 玉娇龙一听这话,就点了点头说:“好!明天就许找他去谈谈。”刚要转身出屋,却听刘泰保又说:“玉小姐留步!”玉娇龙倒不由得一怔,就见刘泰保去掀开炕布乱找。玉娇龙这时才看见他们的被窝里,原来藏着刀,大概刚才自己初来时,他们一定是预备着拼斗,后来自己隔窗表示此来并无恶意,他们便把刀藏在被窝里才开门的。当下玉娇龙心里明白,但也没有说什么。 刘泰保在炕席下摸索了半天,蔡湘妹全不知道他摸的是什么,结果见他摸出一张纸来。他就亲自递在玉娇龙的手里,笑嘻嘻地低声说:“这就是早先小姐第一次施展奇能,从铁府盗来了青冥剑,后来又派了个小叫花子送去了的那半张信。那时,这封信就到了我的手里啦,一年以来,我把这半张信纸宝贝一样的存着。实说吧!我这小子实在是居心不善,留着这半张笔迹,为的是将来对付您。如今蒙您不究往事,还肯光临到我家,可称得是光明磊落、大量宽宏。您既然如此,我倒不好意思那么小器啦!将这信奉还您,以表我从今以后再无与您作对之意!” 蔡湘妹推了他一把,说:“你就别说啦!这么絮烦,人家小姐哪耐烦听呢?” 刘泰保说:“不是!我得把话跟小姐表明啦,因为小姐不能常到咱们这儿来,今天见了面就许不能再见面。小姐的名头高、声气大,以后还难免有些江湖小,要在她老人家的太岁头上动土,到那时别又疑惑是我。我现在幸仗李慕白大爷的面子,贝勒爷又将我召回叫我教拳,从今我决定安分守己;你在家里抱孩子也少出门,这全得跟玉小姐说明了,不然,将来万一,倘或……” 蔡湘妹又推了她的丈夫一下,把刘泰保推得坐在炕上。她笑着,望望玉娇龙,又望望她丈夫,说:“人家还不知道咱们两人统共才会几手儿吗?你放心,以后人家车受惊了,轿被撞了,绝不能找到咱们头上来!” 玉娇龙听了她后边的那两句话,又不由脸色一变,但她急于要走,不愿多听他们絮烦,就将那半张信纸在灯上烧了,又握了握蔡湘妹的手,带着微笑说了声:“后会有期!”刘泰保赶紧说:“快送小姐!”蔡湘妹也说:“您请再坐一会儿好不好?我们待会儿才睡觉啦!”这时孩子又在炕上呱呱啼哭,蔡湘妹便赶紧叫刘泰保看孩子,她就往外去送。到了院中,她要去开门,玉娇龙摆手,她只见玉娇龙身躯一拧,也没听见什么声音,便已跳过院墙走去。 这时月轮已经转向西方,月光渐渐惨淡,寒风益紧,四下更为岑寂。 玉娇龙踏着月色疾疾地行走。少时即到了铁贝勒府前。这广大庄严的府门前,此刻也十分寂静,门前的一对玉狮,浴在月光里,远望着如同两堆云似的。玉娇龙就将长衣卷起来,紧系在身上;此时她的精神愈为振奋,行动更是小心,就耸身越进了府墙,然后又蹿上房去。 因为是元宵佳节,府中的下人们都在聚赌,所以各院中的屋里多半有灯光,但是也没有人再顾到外边了。玉娇龙曾两次盗剑、一次还剑,共曾来此三回,所以这是她的熟地方。她躲避着月光,专寻着房影墙根那些黑暗的地方去走。 少时玉娇龙就到了那西廊下,这里早先是藏那口青冥剑的屋子,如今是李慕白下榻之地。窗里却很昏黑,也许李慕白没在这里,但她却加倍的谨慎,其行轻如鹤鹭,其动敏似猿猴。来到廊下先蹲了一会儿,然后才慢慢站起身来,隔窗向屋里去听,却一点声儿也没有。她倒是很诧异。走到门前拿着拳脚的姿势,一手高举在前,一手向下去摸门上的锁,但见并没有锁着,里边倒是另有一层门,可关闭得很严。 她知晓屋中有人在睡觉,就更不敢做出一点响声。然而她是急于要跟李慕白会会,即使再打斗一番她也不怕,于是她用着极细的心,放着极大的胆,就从头上拔下来一支半截玉半截银的簪子去拨门。自然她做得极为小心,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来。但是门才拨开,她才轻轻地推开了一道缝,见屋里倒没有人,背后却有个人一拍她的肩,轻声说:“你来有什么事?” 玉娇龙这一惊非同小可,疾忙闪身回头,一看身后站着的,原是手持青冥宝剑的李慕白。她吓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了,索性拼出去,抡手跳起来要夺李慕白的剑。李慕白却一脚向她踹来,就听咕咚咚一阵乱响,屋里的门也给撞开了,玉娇龙整个被踹到屋里,坐在地下,并且撞翻了一张小桌。 她几乎叫了起来,赶紧挺身立起。知道李慕白是持剑堵着屋门呢,她不敢往外去撞去跑,想要抄起个什么东西先拋出去;但见这时身旁起了一片光,原来李慕白已在自己滚进来时进屋来了,一手持剑,一手将灯点上。玉娇龙疾忙退到了墙角,双手抱起来一只花瓷的绣墩,想要拿这作兵器。 李慕白却昂然站在灯旁,向她说:“玉娇龙你不要动手!自你回到家中安分居住后,我便不愿使你难堪。青冥剑在我这里,铁贝勒也不愿再留它了,叫我后天带走;《九华拳剑全书》二部,一共四卷,也都被我取来了。你我已没有再争斗的理由,今天你来,还有什么事?” 玉娇龙放下了绣墩,却哭了,顿着脚,也不顾声音之大小,就急急地说:“我来找你就为的是这两件东西!青冥剑你给不给我,还不要紧;那书,一部是我保存的,一部是我抄写的。没有我保存,那原书早就落在恶人的手里了!没我抄写……”又顿脚说:“我抄写那不容易!虽然我多半已经记熟了,可是还是得要回来我的书。今天你不将书还我,我们就再斗吧!我并不怕你!” 李慕白却摆手说:“不要嚷嚷!你嚷嚷得使人来了,于你玉小姐的身分有损。你抄写的书当然要给你。连这口宝剑,假使你是个明义气、晓道理,真正的行侠仗义、助弱扶危的人,我还可以送给你。但拿以往的事来说,你实与盗贼无异,我不能给你利器,助你去横行!” 玉娇龙流着眼泪,愤愤地想了半天,忽然她叹了一口气,就说:“我知道你厉害,我在你跟前认输就是,以后我也不能再到外面去横行了! 但是你要那两部一样的书有什么用?你快些把我抄的那一部还给我吧! 我就走!” 李慕白未料到玉娇龙会认起输来了,看她此时颓唐懦弱的态度,与早先那种倔强、骄傲大不相同,而且她只是要她自己誊写的那书,并无奢望,心里便也有些活动。他就放下了宝剑,沉思了一会儿,忽然昂起头来,说:“以你过去杀人放火的行为,我不信你能够长久改悔,而且你在家中绝住不长,早晚你还是要去为非作歹的!” 玉娇龙忽然就扬起脸来,忿然地说:“你不信又当怎样?你不是我的师傅,又不是我的亲族,你凭什么要永远管辖着我呢?” 李慕白说:“因为你的武艺全是自书中学来的。书是九华老人所传,我盟伯江南鹤所写,后来被哑侠不慎遗失。所以你若在外作恶,便如同是我九华山上的人作恶一样,这次我将书收回,也是为此之故。我看你的武艺虽然精熟,但真正的书中奥妙你还并未得到,倘若给了你书,你的恶性仍然不改,再将书中的奥妙得到,就越发难制了!” 玉娇龙说:“你说我恶我就不服,干脆你就说,你是怕我将书中的武艺再学几年,本领将你迈过去罢了!” 李慕白说:“我要将这两部书都送到江南鹤之处,他现在在江南九华山上。如果将来你确已改过,我想他必能将书送还你,你也可以派人去取。”玉娇龙只是冷笑不语,李慕白便转过脸去,也不看她,只拂手说:“快走吧!” 玉娇龙咬着牙,发着恨,往门外去走,同时她却斜眼溜着放在李慕白身旁的那口青冥剑。蓦然她就蹿将过去,刚要用手去抓,不料李慕白早已将剑高举起来;她跳到桌上又用脚去踢,狠狠地说:“还我!”李慕白将剑身平击在她的脚上,她立足不住,摔下桌来。她虽没有倒下,那盏灯烛却掉在地下,火焰突突的腾起。 李慕白发怒说:“快走!不然我要用剑伤你了!”玉娇龙却嘿嘿一声冷笑,说:“将来再会面吧!无论你将来到哪里去,无论有多少人锁着我,困着我,我要得不回我的书,取不回这口剑,我誓不为人!”李慕白厉声说:“你若再怙恶不改,我剑下绝不饶你!”玉娇龙又一声冷笑,出屋上房而去,李慕白也没追她出来。 铁府中夜深院大,护院的仆人们除了聚在前院赌钱的,就是酒醉了的和回家去了的,连打更的都敷衍了事;所以玉娇龙踏着房瓦到了府外,竟无人察觉。她向西走去,来的时候是一股勇气,及至败在李慕白的手里,她是伤感灰心;后来夺剑,她是又想趁李慕白的一时疏忽,图自己的侥幸,但也没有成功。这时候她是伤感、气愤交杂在一起,她恨李慕白是当世的奇侠,但对她竟毫不客气,而且看她不起,这个仇将来非报不可,这口气将来非出不可!她又想,自己自从学会了武艺,空负一身本领,但所得到是什么?得到的是被辱遭欺、坎坷失意、母死家败、骨肉乖离、情人分散,因此又不禁伤悲起来。 在淡淡月色、呼呼寒风之下,她如同孤零的鬼魂一般,飘飘荡荡地走回到家里。家中更如同一座古坟一般,她直回到屋中也没有人察觉。她一头趴在床上哭泣了一阵,然后记起来门还没有关,就坐起身来,取火将蜡烛点着,过去关闭了屋门;一回身,对着那后窗户又发了半天怔。她叹息了一声,重进到里屋,拨了拨炭盆,见灰里还埋着两块红炭,她就又续上了两块新炭,屋子又渐渐暖起来。她坐在椅子上,手拿铜筷箸拨着炭灰。 这时壁上的自鸣钟虽都已交到了三点,她却还不困乏,思前想后,一阵悲一阵气,有时落泪,有时又自发冷笑。过了许多时,她忽然啪的一拍桌子,心中决定了主意,这才更换了寝衣去睡。 由次日起,玉娇龙的态度又骤变,但除了跟她最接近的绣香之外,谁也看不出来。她不再像往日那般忧愁,也不再落泪,但脸儿却永远沉着,脸色如冰雪一般,眼神如寒星一样。金刚经她已不再抄写了,她却命人买来了顶上等的白绫,钉了个很厚的本子。她每天在本子上写极小的字,画很精细的抡拳舞剑的小人。有时画着画着她忽然停住了笔,仿佛是想不起来了,就立刻离开椅子,回身掖起衣襟,挽起袖子,以笔作剑,在屋中舞练一会儿;练完了又呆呆地细细地想,然后才接着再往下去画,有时能画到深夜还不休息。 她又命绣香出去买了一些黑色的布,叫绣香整天的在套间屋里给她做衣服做鞋。她倒不是做男子的衣服,可全是短的瘦的,而且不用什么漂亮颜色的里子,也不镶花边;鞋也做平底的,而且底儿都要用极软的绒布,做完了一双一件,她就秘密地收起来。有旁人要问绣香近些日做的是些什么活计,她也不许绣香实说。因此,绣香终日提心吊胆,猜不出她的小姐又要做出些什么惊人之事。但是玉娇龙毫无表示,也不像心里存着什么着急的事情似的,并且对于绣香的情谊更好,把她的很新的花缎衣裳、很值钱的首饰全都赏给了绣香。但她却渐渐干涉起家务来了,出入的大宗银钱,时常要由她经手。绣香曾亲眼看见她克扣下许多银钱,全都私藏起来,并且将宅中几件贵重细软的东西,也全都收起。 有一天晚上,玉娇龙又叫绣香早睡觉。这是个沉沉的黑夜,绣香知道她的小姐今夜必做怪事,所以很是担心。她一个人在套间里睡不着觉,便乍着胆,于深夜三更以后,到小姐的屋里去偷偷地看了看。原来床上拋着换下的衣服,屋中空洞无人,门也虚掩着,她们的小姐却不知哪里去了;绣香吓得几乎叫了出来,浑身哆嗦,心里极度的忧虑和惊惧。她门也不敢掩,回到套间,更不能睡了,就扒着门缝向外偷听。一夜门也没响,窗也没动,可是第二天早晨,玉娇龙照样由床上懒慵慵娇怯怯地起来,也不知昨夜是往哪里去了?是什么时候回来的?绣香也不敢问,更不敢向别人去说。 就在这天下午,那早先在门前踏软绳,后来嫁了刘泰保的那个小媳妇忽然来了,还送来几包茶叶、点心等等的礼物。门房的仆人惊惊慌慌地来问绣香,说:“怎么办呢?是请进来呢?还是谢绝呢?那媳妇是夜猫子进宅,无事不来,不定刘泰保又憋着什么坏!” 绣香也提心吊胆的,赶紧去向小姐请示,玉娇龙立时就说:“快请进来!”她仿佛很是欢迎的样子,并且精神突然振作起来。 蔡湘妹袅袅娜娜、大大方方的走进来,仆人仆妇却都偷眼瞧看,偷着谈论,仿佛宅中来了个怪异的危险的人。绣香将蔡湘妹请到她小姐的房里。隔着门帘,蔡湘妹就笑着说道:“小姐在屋了吗?我来瞧您来啦!” 绣香掀开帘子,玉娇龙往外迎了一迎,脸色非常和蔼,问说:“你好啊?” 蔡湘妹请了安,说:“上次在东岳庙遇见您,我没得工夫跟您多说话。今儿我买了一点礼物来瞧瞧您,找您来说会闲话,我知道您在家里也是怪闷得慌的。”玉娇龙笑着说:“谢谢你了,你何必还花钱?” 这时绣香把蔡湘妹送来的那点礼物放在外屋,她叫仆妇拿来了开水,泡了一壶上好的茶,倒在两只康熙五彩朱砂的茶杯里,用银盘托着送进里间,却听蔡湘妹正对玉娇龙说:“昨天夜里您走后……”突然见绣香送进茶来,她立时把话咽下去,赶紧起身来接茶,又笑着说:“大姐别张罗我!” 绣香将茶敬完了客,又送到她小姐面前一杯,然后赶紧避到外屋来。 就听身后蔡湘妹低声说话,又听玉娇龙说:“不要紧,我的事情不瞒她,上次就是她随着我出去的,她是我用的丫鬟之中最心腹者。”又听蔡湘妹说:“李慕白早就走了。” 第(2/3)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