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二回 堕计错寻仇竟逢鸳侣 请君来入瓮大快人心-《卧虎藏龙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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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刘泰保摩拳擦掌,说:“好!你先瞧不起我!冲你的话,我非得做出点什么事给你看看!我不回家,非得挣回脸来才回家呢!可是我要闯了祸、出了名,死在他们鲁宅、玉宅的大门口,你千万别去领尸,李慕白、罗小虎、猴儿手都是光棍儿,你随便去改嫁!”

    蔡湘妹啪的很脆的一声,打了他个嘴巴,然后她哭泣着把丈夫抱住,说:“你别出去闯祸!我是故意激你啦!其实你比他们都好得多!”

    刘泰保经他媳妇这样一劝,觉得脸面也有点挣回来了,遂就跟着蔡湘妹回家。走到半路,正遇见秃头鹰,秃头鹰慌慌张张仿佛有什么事,把刘泰保拉到一条小胡同里,趴在他的耳朵旁悄声说:“昨天玉宅里又发生了事,听说是有女贼进去把家里什么人伤了!”刘泰保吓了一大跳,也顿然觉着有精神了,向秃头鹰说:“赶紧再去打听!我在家里听你的信儿!”

    秃头鹰走了,刘泰保跟着蔡湘妹回家。

    这时候俞秀莲正在他家中。俞秀莲因为那天夜里见着了玉娇龙,觉得玉娇龙毫无侠女气概,还自称愿嫁鲁君佩,因为她没法子,但是为什么没法子,她却不肯实说。而且她不但不感谢俞秀莲不计旧嫌反来关怀探慰之情,还几乎变了脸,并嘱俞秀莲转告众人不要再来打搅她。因此俞秀莲一怒,决定不再理她。原想即日就走,但因德啸峰留住她,说是半月之后,请她着手侦查杨丽芳的仇人之事,俞秀莲又只好留此。虽有蔡湘妹为伴,可是俩人的话根本谈不到一块,所以也很是无聊。

    今天她也没找德大奶奶去,只在屋里弄弄针黹,忽见刘泰保同着蔡湘妹回来了。刘泰保见了俞秀莲,不禁满脸通红,就又惊疑地把刚才秃头鹰所说的那话重述了一遍。俞秀莲不由得一怔,细想了想,就纳闷地说:“这是哪里来的女贼?近年江湖上没有什么女的,早先有个红蜂子柳梦香,已被李慕白误伤身死;还有个张玉瑾之妻女魔王何剑娥,她是在开封府因为施毒计要害我,被我杀伤了。除了这两个人之外,近年江湖上并没有什么女的呀?”

    刘泰保说:“这可也说不定!玉娇龙还不是去年才出世的吗?”又指指蔡湘妹说:“您妹妹她要是趁着玉娇龙没在家,她的肚子再不这么大,这事她也办得来。我想这一定是除了我们之外,另有江湖英雄侠女潜来京师。”

    俞秀莲愤愤地说:“不敢去直找玉娇龙,却往人家的娘家枉杀无辜,这还称得起是侠女?”她拋下了针线,就说:“我出去打听打听!”

    蔡湘妹疾忙拦住说:“秃头鹰已经去打听去啦!他比咱们有本事,他认识的人多,街面熟,并能不叫人留心他。您要是亲自出马可就不行了,那女贼要是瞧见了您,一定早就吓跑了!”

    俞秀莲又叫刘泰保去找史胖子跟猴儿手,刘泰保说:“他们不定飞到什么地方去了,我到哪儿去找他们呀?连那虎爷这几天都不知钻到哪座洞里去了,现在我刘泰保真是成了一朵莲花,光杆没叶儿,连个陪衬都没有了!”

    蔡湘妹笑着按着俞秀莲坐下,说:“您等等!秃头鹰待会儿就来!”她心里是想把俞秀莲拦住,留着这件事这个风头给刘泰保出,好叫她的丈夫挣回来左脸与右脸。

    当日直到晚饭后,秃头鹰才来,说:“打听不出来详细的!不过事情是真的不是假的,受伤的是玉宅的谁,也无法知道,大概绝不能是玉娇龙吧!”又吐了下舌头说:“罗小虎好大胆!今天我在玉宅东边看见一辆新骡车,绿呢的车围子,我想里面坐的一定是官;可是那赶车的我却瞧着他眼熟,脸上有块刀疤,拿纬帽斜遮着。车帘有一道缝儿,我走在对面往里溜了一眼,原来正是虎爷!头戴青纱小帽,身穿青绸长衫,手拿着折扇,真像是那么回事儿似的!胡子也刮了个净光,脸比镜子还亮,不知他又打的是什么主意!”

    刘泰保也惊讶了一会儿,笑着说:“那家伙倒真是有胆有为,这一定是找着他的那两个喽啰了!他还是不死心,还是要抢回他的老婆来。那家伙办事,起初总是很精细、有耐性,像细细地切肉丝儿似的,可是等到炒起肉丝来,他一定就要乱炒一气,结果又弄得一塌糊涂!”

    蔡湘妹脸上有点害怕的样子,摆手说:“这几天你们别出门了吧,暂时别办这件事啦!小心罗小虎一人闯出祸来又牵连咱们!”又扭头向俞秀莲说:“大姐!您说我这话对不对?”

    俞秀莲沉默着不语,良久,才愤愤地说:“有关玉娇龙的事,我也真不愿意听人再提了!”

    少时秃头鹰走去。天色已黑,因为刘泰保回家来了,所以俞秀莲叫蔡湘妹把她的铺盖及双刀,全都拿到南屋;她的铺盖原来存在德家,这是前几天才由那里取来的。点上了灯,蔡湘妹又跟她在一起谈了一会儿闲话,给她泡上了茶,就笑着说:“大姐歇着吧!”便往北屋去了。

    俞秀莲独自在这屋里,屋中的灯很亮,玻璃上没挡着什么东西,可以看见外面非常阴惨,月被云遮的欲雨天色。一到了这时候,她的精神上不由就有一阵兴奋,因为自幼小时至现在,练习功夫总在深夜;而历年行走江湖,仗义任侠,与强梁撞斗,防人暗算,也总是在夜深的时候居多。所以这时别人都要安眠了,她反倒难以入睡。今夜又没有什么事可做,闷闷地坐在屋里,手拍着案上放的双刀,这刀是今年新打的一对,较以前的刀分量重。她心中不禁扰起一阵愁绪。灯光一跳一跳,她的心波一撩一撩,不免又长叹了两声。

    夜已深,地临城墙,门前是一片旷场,敲更锣处像离这里很远,不大能听得清楚。她坐在这里,渐渐就觉得困倦了,几乎要睡着了。蓦然有一声音将她惊醒,她睁开眼一看,见屋门已然开了,由外面进来一个青衣青裤、用青布包头的细高身材的女子,正是玉娇龙。她连动也不动,就沉着脸儿问说:“你干什么又找我来了?”

    不料玉娇龙手拿青冥剑藏在背后,她突然把手举起,白光闪闪向俞秀莲就砍。俞秀莲疾忙向旁一闪,同时一口刀已抄在手中,向上一掠;玉娇龙一扭身,宝剑如恶蛇一般又向她胸前扎去。俞秀莲赶紧向后退,跳到炕上,横刀厉声问说:“为什么?你疯了吗?”

    玉娇龙圆瞪着眼睛,恨恨地说:“为什么?我正来问你呢!你别装傻!

    我一向以为你是一个真正的侠女,别瞧咱们打过架,我还很佩服你呢,谁知道你是人面兽心!”

    俞秀莲愤怒地说:“你才人面兽心!你敢来骂我?”说着举刀就砍,玉娇龙递剑相迎。俞秀莲往旁去躲,向下一跳,反跳到玉娇龙的背后,一脚踢去;玉娇龙疾忙翻身退步,举剑连砍。俞秀莲退出屋去,玉娇龙步步紧追。

    这时那北屋的刘泰保也惊醒了,听出对面房里跟俞秀莲相骂的是玉娇龙的声音,他就说声:“不好!这是要糟!俞秀莲还许斗不过她呢!我得找李慕白去!”他拿着衣裳,一面披一面出屋,上房跑出去,往铁府去了。

    蔡湘妹赶紧从褥子底下摸出镖,看见俞秀莲从屋中退出来了,玉娇龙凶神似的举剑自屋中追出。蔡湘妹就开了屋门,一镖向玉娇龙打去,却没有打着玉娇龙。俞秀莲越墙而出,玉娇龙也跳了出去,不料俞秀莲反自她背后抡刀袭来,她疾忙又翻身将剑回舞。俞秀莲单刀如鹰翅似的,跳起来向她去砍,她又以宝剑迎刀。

    俞秀莲不使自己的刀触她的剑,一面巧妙迎敌,一面说:“玉娇龙你疯了?我给你顾了多少脸面?我对你多大的恩?如今你倒要来害我,你简直是狗!”

    玉娇龙说:“你是狗!你还自命为侠义?昨夜把我的侄女杀伤、母亲吓病,狗也不能做出你做的这事!你以为我不愿你们搅扰就是怕了你们吗?”说着又双足腾跃,宝剑连劈。

    俞秀莲却非常惊讶,一面以刀迎敌,毫不让步,一面急急地说:“你先住手!”玉娇龙哪听她的话?剑劈来得愈凶。在朦胧月光之下,俞秀莲把对方的剑法看得清清楚楚,从容地抵挡着,又说:“你混蛋!事情你也得说明白了,到底是谁伤了你的侄女?”玉娇龙又一剑削来,说:“是你!”

    俞秀莲呸了一声,两人又战起来,越战越紧。

    此时刘泰保已将李慕白找来了,李慕白手中并无兵刃,身穿长衣,走近来就摆手说:“先不要打,为什么事?玉小姐你可以把话说明!”

    玉娇龙退后一步,喘喘气说:“这回的事与你姓李的无干,你趁早不要上前,我找的是俞秀莲!她昨夜带着双刀到我家里,杀伤了我的侄女……”说到这里她哭了,拧剑向俞秀莲又刺。

    俞秀莲也气极了,单刀紧紧地砍,说:“你眼睛瞎了?你认识我是谁?”

    刘泰保在旁大喊,说:“鲁少奶奶您可别受了别人骗呀!俞姑娘是当代侠女,能会干那事?”蔡湘妹也跑出来了,高嚷着说:“玉三小姐您这话可真冤枉人!俞大姐昨晚跟我在一铺炕上睡的觉,连屋门都没出,她会……”

    李慕白扑上前来徒手要夺玉娇龙的剑,并愤怒地说:“是假是真,你得容人分辩,你自己也得想想!”玉娇龙抡剑说:“我想什么?我就知道你们都是一伙,彼此相护……”她躲开了李慕白,又去战俞秀莲。

    这时远处有打更的人来了,刘泰保就大喊道:“打更的哥儿们!快来看看吧!鲁少奶奶可在这儿跟人拼命啦!”玉娇龙便提剑向北走去,并点手向俞秀莲说:“你是侠女,你跟我来!”俞秀莲说:“我怕你吗?你今天想走全不行,我得跟你把话说明白了!”说着提刀就去追。

    玉娇龙在前,俞秀莲在后,二人且战且走。眼看将要走到城墙,忽然李慕白赶来,徒手冲向玉娇龙。玉娇龙的宝剑直削,向李慕白连击三下;李慕白尽皆躲开,只是要乘机夺她的剑,玉娇龙也巧妙应付。不料李慕白的手脚极快,进逼三四步,他用手一粘,青冥剑即入手中,他返身就走。玉娇龙向前一扑,却被俞秀莲拿刀抵住了她的胸,玉娇龙便大哭道:“你们倚仗人多来欺负我!”

    李慕白回身说:“不是欺负你,是你这人太不可理喻。你家昨夜发生的事情我也听人说了,据我想那不定是哪一路的女贼假冒俞秀莲之名。”

    玉娇龙跳起来说:“女贼还有别人?我也知道你们的厉害,你们在这儿别人谁敢出名?江湖上的女贼除了俞秀莲还有哪个?”

    俞秀莲气极了,蓦然以刀脊向玉娇龙的头上去砍,玉娇龙咕咚一声倒地,一声也不言语了。刘泰保吓得哎哟一声,说:“这可怎么好?别杀了她呀!”李慕白也一阵惊愕。俞秀莲徐徐收刀,气得还直喘,摇头说:“不用管她,咱们走!”李慕白很是作难,说:“她要没死,我们应当问问她家里昨晚的详情,想想那冒名的女盗到底是谁?”俞秀莲跺脚说:“还不一定有那一件事没有呢?她是成心来污蔑我!”

    忽然玉娇龙如同诈了尸,由地上跃身而起扑住俞秀莲。俞秀莲举刀,她却揪住俞秀莲腕子,二人相持着。俞秀莲总是手不放刀,她的手总不放腕子,地下又不平,两人相扭相跌。忽然俞秀莲把刀拋在一边,两人又改为拳斗。月光微茫之下,只见两个女子拳往脚来打得十分紧。

    刘泰保是不能过去帮忙,蔡湘妹那大肚子更不敢上前。李慕白是觉得很作难,他不愿上前去拉开两女子,尤其一个是他的义妹,一个是富家的少奶奶,他只是大声说:“俞姑娘!不必跟她打了,可以向她讲清道理!”但俞秀莲此时是气极了,她认为玉娇龙太侮辱她了!而且过去自己对玉娇龙是那样的宽容帮助,如今玉娇龙竟然翻脸无情,所以她绝不能罢手,抡起拳脚使力去打。

    俞秀莲的武艺实在在玉娇龙之上,同时又因玉娇龙这些日忧伤焦虑,体力愈为不胜,二人拳斗三十余合,玉娇龙就被俞秀莲打躺下了两回。可是俞秀莲也按不住她,她便爬起来,往北去跑,一霎时她就跑上了城墙。

    俞秀莲还要往城上去追,李慕白却将她拦住说:“放她走吧!今天她也实在是气急了,我们跟她辩解争斗都无用。一二日内将那冒名的女贼捉住,让她看看,杀伤她家里的人到底是谁。她如若知晓自己错了,向我们道歉,那我们可以再容她一次;她如仍是这样凶悍,那时我们就不客气了。”

    俞秀莲由地下拾起刀来,气得不住地喘气,蔡湘妹拉住她说:“玉娇龙大概是顺着城跑了,我们先回家去吧!李大哥也到我们那儿去歇会儿?”李慕白摇头说:“今天太晚了,我还要回府里去,明天把这口剑还给铁贝勒。”刘泰保借月色看着李慕白手中闪闪的青冥剑,也不禁眼馋,心说:人家怎么很容易就把宝剑夺回来了?我却……妈的,我真饭桶!

    几个人刚要转身,忽听有骡车的响声,一辆连灯都没有的骡车就停在刘泰保门前那旷场上了。刘泰保不禁说:“怪呀!哪儿来的这辆车?莫非是鲁宅接他家的少奶奶来啦?”俞秀莲手提着刀说:“我过去看看!”

    蔡湘妹把俞秀莲的衣裳拉住,说:“您手里拿着刀,过去不大好,万一车里要坐着衙门的人,又得费唇舌。”又向她的丈夫说:“你走过去瞧瞧吧!也许是找你的……”正说到这里,忽听咕咚一声,吓得蔡湘妹哎哟一声叫,俞秀莲赶紧把她抱住。原来是城上拋下来一大块砖,差不到半尺就打在身怀六甲的蔡湘妹身上。

    此时,李慕白愤怒极了,提剑就往城上去蹿,顷刻之间他就上去了。

    玉娇龙隐在暗处,一见有人来,她就又一砖块飞去,被李慕白闪开。此时城下的刘泰保拉着他的媳妇赶紧跑开了几步,俞秀莲也往城墙上去爬,刘泰保高声嚷嚷着说:“俞大姐小心!咱在明处她在暗处哩!”

    忽然背后有人揪住他的肩膀,问说:“你们在这干什么呢?”刘泰保跟蔡湘妹都吓了一跳,一齐回头去看,原来背后站着一个身躯雄伟,穿一身发光的黑衣裳的人,云中的月色模糊地照着这人的侧脸,原来正是罗小虎!刘泰保刚惊讶说:“虎爷你……”忽然蔡湘妹又叫了一声,见有一人自那高高的城墙之上摔下,刘泰保便说:“啊!玉娇龙完了!”罗小虎一听,疾忙往前去跑。

    由城上被李慕白打下来的玉娇龙,刚要挺身再跑,但腿却摔伤了,她才起来就哎哟一声,又趴下了,罗小虎疾忙上前把她抱住。李慕白、俞秀莲也都自城上下来,俞秀莲提刀逼近,玉娇龙在罗小虎的胳膊里还挣扎着,要去跟俞秀莲拼斗。罗小虎却护住了玉娇龙,大声说:“为什么?全是自己人!你们要杀就先杀我罗小虎吧!”说着他挟起来玉娇龙就走。

    俞秀莲横刀把他拦住,愤愤地说:“我也不是想害她的性命,只是得说明白了。我昨天就没到玉家去,玉家伤了谁?死了谁?我全不知道,她不能赖我!”

    玉娇龙两手揪住罗小虎的肩膀,冷笑着说:“赖定你啦!女贼!”俞秀莲刀又举起,李慕白却跳过来把她拦住,罗小虎也挟着玉娇龙退了一步,大声说:“俞姑娘你生什么气?昨夜到玉家杀人的那娘儿们自称俞秀莲,谁也不能相信,早晚能分得出黑白来。你先别着急,我把她带走,我会劝她!”李慕白说声:“好!”又和缓地说:“我早晓得玉娇龙的武艺必是自哑侠门中学出来的,所以一向我对她都不肯下毒手,但她太为凶悍,难以理喻。”

    玉娇龙只哼哼地笑,表示还不服气。李慕白也带着些气,直接向玉娇龙说:“你若是个男子,虽是同门中人,我也必叫你活不到现在!现在,那假冒俞秀莲之名的女贼,我们一定要查明。你,我盼你从此改过自新,或在鲁家做官眷,或跟小虎去走,我们都不管。哑侠和《九华拳剑全书》的下落,你一定不肯实说,但我将来必能设法知道。”

    玉娇龙却急急地说:“这些话我告诉你也不要紧!我本来就没见过哑侠的面,见了他,我想我不能像见了你这样的瞧不起。我的武艺是跟云南人高朗秋学出来的,据他说倒是有书,可是书早已因为失火被烧毁了!”又愤愤地说:“李慕白、俞秀莲你们也不用威吓我,现在再斗斗,我还是不怕!”

    罗小虎却背起她急急走去,玉娇龙又大喊说:“李慕白你小心!早晚我还得把宝剑拿回来!”罗小虎却说:“别说啦!你一个人哪敌得过他们?”玉娇龙被罗小虎背着,并不挣扎,只是回着头向那边高声发着怒话。那边李慕白、俞秀莲都不再理她,只有刘泰保高声嚷嚷说:“虎爷!过两天我给你贺喜去呀!”

    罗小虎背着玉娇龙紧紧地走,原来这里停着的一辆骡车就是他的,赶车的是花脸獾,车后辕上还跟着沙漠鼠。沙漠鼠迎过来叫着说:“老爷!怎么样了?”看见他们老爷背着个人,很是发怔。

    罗小虎把玉娇龙轻轻放在车上,玉娇龙“哎哟”了一声,罗小虎惊问说:“怎样,你是被他们伤得很重吗?”玉娇龙没有作声,自己爬到车里。

    赶车的花脸獾就问说:“老爷!您背来的这位是咱太太吗?”罗小虎喝声:“少问!快走!”

    当下鞭子一响,骡车咕噜噜地走去。沙漠鼠在车尾巴上坐着,罗小虎也一跳,坐在车辕上。这时就觉得有两只柔臂环住了他的脖颈,有鬓发触到他的脸旁,耳边吹来一种又香又热的气,说:“你到车里来!”罗小虎将身向车里挪了一挪,玉娇龙却蓦然伏在他的怀里哭了。天上是一片一片很厚的灰色的云,妩媚的月亮就趴在云的身上,仿佛也在啜泣。夜深无人,花脸獾把车赶得很快,急快的车子绕着胡同走,忽而颠了起来,忽而又掉下去,如同情人的那紧张的心。

    走了些时,天上的云越聚越浓,月光完全没有了,雷声隐隐响动如私语,声音并不大,雨也像泪水一般零零落下。霎时已来到一个地方,花脸獾喊着:“吁!吁!吁!”骡子听得这口令就站住了。

    罗小虎将玉娇龙抱下车来,原来这却是一条荒凉胡同里的一座破庙。沙漠鼠爬进了庙墙,将庙门开了,罗小虎就抱着玉娇龙走了进去。这庙里的院子原来很大,松柏树很多,雨声簌簌地响,玉娇龙的脸上都滋湿了,雨点和上了她的泪痕。

    她由着罗小虎把她抱进了屋内,屋中很黑,她又被放在一铺炕上,炕上是又硬又凉。过了许多时,窗上有摇摇晃晃的光亮,很微弱,不像是强烈的闪电光。沙漠鼠在窗外叫了一声:“老爷!”然后拿进来一只油纸灯笼。因为屋里是四壁萧条,连张桌子也没有,他就把灯笼摆在地下,两只眼睛也不往旁处去看,转身就出屋去了。

    屋外,雷声催着雨,风吹着树,树搅乱了闪光,屋内却传出断续的声音。沙漠鼠蹲在窗外,把头上的一顶破草帽摘下来挡着脸,侧耳往窗里偷听。头一声是他们的老爷罗小虎,用那唱惯了歌的大嗓子,说:“你要是想回家,我当时就派车送你回去。你忘了旧情,不嫁我了,我不能抢你走,可是他娘的!早晚我得杀了鲁君佩!”第二句话就是他们太太回答。沙漠鼠晓得他们太太的大名,今天老爷能够把她背到这儿来,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

    就听玉娇龙说:“我自然必得回去,我母亲病得多么重!不过刚才俞秀莲击了我一刀背,当时我就昏过去了,半天才苏醒过来,现在你看看我脑门子上的这血!我这条腿也不能迈步儿了!只要你们这地方严密,至少我想在这儿住一两天,养好了伤,我可还得回家;鲁君佩虽是我的仇人,但我还算是他家的人。我自然是不服气,今天的事,到后来我也明明知道我是弄错了,我知道伤我侄女的是假俞秀莲,可是我还得跟俞秀莲、李慕白逞强,我故意不讲理。我不是真不明白,我就是不能服气!

    你想我这脾气,鲁君佩他就能制服得了我吗?我随时可以杀死他;但我却不能,我一点儿办法也没有……”玉娇龙哭了,呜呜地哭,像草原上有牧人吹笛。

    沙漠鼠听着,心里都有点不大好受。再听,是罗小虎哼哼冷笑,说:“什么没办法?就是官儿没办法!我罗小虎是好汉子,可就是做不了官儿,你又是非官儿不嫁。那鲁君佩狗东西正合你的劲儿,他是探花郎、府丞大人,你当官太太有多享福!走沙漠、跑草原,我早就知道你受不了那罪。现在我也不想了,只要我跟你见了面,说明白了,你爱嫁谁就嫁谁!可是,他娘的我非得杀死鲁君佩,先告诉你,你还得叫他小心!”

    玉娇龙急起来,边哭边说:“你混蛋!你都不明白!我没跟你说吗?我也恨不得杀了他,然而不能。我虽娶过去已将两月,可是我在他家里并没有多少日子,我跟他并没成夫妻,我心中所想念的还是你。你用箭射我的轿子,射我的车,我真恨你,可是我又怕你被他们捉住!那天你到鲁家救走了刘泰保,在院中说的那一些话,我隔窗听得清清楚楚。我真是直哭,我才知你是真正的英雄好汉,你对我太多情了,我可真对不起你呢!所以由那天起,我就一点儿也不恨你啦!并且我很想念你,不然,不然今天无论我是受了多么重的伤,我也不能由着你把我抱走呀!小虎,你都明白了吧?……”声儿越来越小,越凄惨。

    沙漠鼠听得直发呆,雨水溅在他的嘴里,他咽下了一口,觉着冰凉。

    又听,声儿却小得跟蚊子哼哼似的,又像蜂蜜嘤嘤似的,更像苍蝇嗡嗡似的。沙漠鼠恨不得自己变成个小老鼠,把身子塞到房间里去听。

    过了半天,雨渐渐停了,他的浑身上下都成了湿湫湫的了。忽听玉娇龙又着急地说:“你想,我怎么办?鲁君佩现在雇着个‘诸葛亮’,是个奸狡阴狠的老头儿,还有顺天府尹、南城御史都帮助他,他们早就安排下罗网。他们探知红脸魏三是我的一个下处,就用银钱把魏三买好了。所以那天我偷偷回京来看母亲,住在魏三的家里,我真没想到,魏三夫妇趁我熟睡就把我绑了。他们叫来南城御史手下的官人,将我用车秘密拉到了鲁宅。我那时穿着是魏三老婆的衣裳,脚下连鞋都没有,身上还有剑伤未愈,他们从头到脚把我绑得很紧,放在四面遮着红布的屋子里了。

    “他们遂即请来了我的大哥、二哥,当场要挟,开出我的罪名来:一是盗剑,二是窝藏大盗碧眼狐狸,三是打死班头蔡九,四是与你私通。并说我的父母兄嫂全都知情,有意纵庇;然后叫我的两个哥哥在那纸上画押,把这事一一承认,他们才能放了我,可是我得从此规规矩矩做他家的媳妇。如果我的哥哥们不肯画押,或是放了我之后,我再出什么事,他们就要去把字据交官,就打官司!

    “小虎你想,也难怪我哥哥宝恩、宝泽,他们若不答应,鲁君佩当时就要把我交到衙门治罪了。那时我的命倒不要紧,连带着我的父亲、两个哥哥,不但都得丢官,还都得问罪,家也得抄;母亲一定得急死,祖上的名声也全坏了,子孙们也永远不能见人了。所以我哥哥宝恩、宝泽两位知府就全都亲笔立了字据,亲手画了押。我大嫂、二嫂并来跪着向我哀求,求我应以家门为重。小虎,你想事到如今,我可有什么办法呢?”

    她越哭声音越惨,又接着说:“我也不是好惹的!他们把我放开之后,我从他们的口中探出那魏三男女两个奸贼的隐藏之所,我即时就去把他们杀了,出了我那口恶气。我这才梳头、打扮、见人,所以鲁君佩很害怕。我更说那丫鬟吟絮是被我点的哑穴,我随时能够点人,因此他简直不敢挨近我。可是他又用话恫吓我,他说他把那张字据已然交给一位大官代他收存了,只要是我敢对他怎样,那大官就能倚仗那张字据翻案,那时我娘家的人还是吃不住。所以我还是没法子,青冥剑也交给我了,但我却不敢拿剑杀他。我只盼着他将来做出什么贪赃枉法之事,我也反拿住他的把柄,那时我才能够翻身。

    “这些日子我受尽了委屈,你跟俞秀莲、刘泰保那样的胡闹,吓得他不敢在家里住,请来打手,招来官人给他护院。他无法捉拿你们,他可天天骂我,说你们都是我的贼伙;天天晚上把我藏在下房的套间里,我又不敢不听他的话。他并说你们若是再去搅闹他的家宅,他可就要把字据拿出来,把案子闹起来,所以我还哭求过他。我跟俞秀莲翻脸,叫她不要管;我受刘泰保的欺负,我都得忍!现在我还得求你,让我在此把伤养一养……唉!我想我还是不能在此养伤,我还得赶紧回去。不然鲁君佩他以为我是跑了,他明天就许翻案,我父兄一定被拿,我母亲一定死……”

    玉娇龙悲哀地哭着,往下再也说不下去了;罗小虎这半天都沉闷着,也没再说一句话。沙漠鼠在窗外扭着头听了半天,把脖子都扭酸了。这时屋中只有哭泣,再无语声。他转回脖子来,忽然见自己的身后站着一个人,吓了一大跳。他刚要喊叫,这人的宝剑就挨住了他的脖子,他浑身颤抖,连气也不敢喘。

    待了一会儿,又听屋里的玉娇龙低声哭泣着说:“小虎!你明天也走吧!无论如何我不能忘你,我不再恨你了,可是咱们是没有姻缘之分了!

    你离开北京可以到柳河村,我的丫鬟绣香现在那里。她是很美的一个女子,性情比我好得多;你可以见着她,跟她详细说明了原委,她就能嫁你。

    可是你以后也务些正业吧!还有,你告诉她,那炕洞里藏的首饰匣,叫她打开,把那里面的东西烧了吧!千万连一点灰也别叫它留!雪虎要是找回来,你们就养着吧……”

    此时,窗外这青衣青须、身材挺拔的人,突然将宝剑离开了沙漠虎的脖颈。一霎眼之间,那人已然无有了踪影。四下无声,只有雨点仍像眼泪般滴着。沙漠鼠这才喘了一口气,轻轻趴在地上,像狗一样慢慢爬了几步,就往后院去了。

    原来这里是西城隐仙观,庙中的老道士早年是在武当山修行。罗小虎十几岁时在武当山当过些日的小道士,因此这里的老道士认识罗小虎,在山上时就听他时常唱那首歌。人世相违已十余载,最近,有一日罗小虎酒肆买醉,醉后悲歌,老道士正走在街上听见,才知他即是那天以箭射鲁府丞眷属车辆之人。因感觉他的处境太危险,胆子太大,所以才把他叫来,劝他往五回岭幽谷中隐仙观的下院,这老道士的师弟慎修道人那里,劝罗小虎去捐情弃俗,修真养性。但罗小虎这时候哪能去念经打坐?他就索性把这庙做了他的旅舍,依然整天出去向玉、鲁两家去打主意。

    一天,在街上就遇见了沙漠鼠跟花脸獾这两个喽啰,原来他们自从罗小虎撞轿惹祸逃走之后,就没离开北京。有那箱子金银,他们就打了一辆新车,买了一匹骡子,在顺治门租了一个小院住下了。白天花脸獾在街上赶车,用个帽子或贴块膏药遮住他脸上的刀疤;沙漠鼠是花了十两银子买了一个鼻烟壶,假充闲散人,天天到茶馆去坐,专为访他们老爷的下落,也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俩,这天便会着了罗小虎。罗小虎索性叫他们换上绿色车围,他弄了身新衣裳,坐在车里假充官员。他们这辆车很新,人也都相信不疑。

    今天就是因为沙漠鼠探来了玉宅昨晚所发生的事,并听说,玉宅的姑奶奶回娘家来啦!所以白天罗小虎就坐着车,放下车帘,在玉宅门前转了两次。今晚先派沙漠鼠去探风,然后罗小虎坐着车也去了;沙漠鼠就看见玉娇龙短衣携剑而出,便招呼了他的老爷坐着车去追,可是没有追上。走来走去,离着刘泰保的家已是不远,沙漠鼠现在对于各地方很熟,就告诉了罗小虎。罗小虎遂命将车赶到这里,原是想要找刘泰保打听打听,不想却正赶上玉娇龙在那边与俞秀莲交手争斗,从城上坠了下来,罗小虎便乘机把她救到这里。

    如今窗外一阵骤雨已然落过,夜风变得很寒。玉娇龙把身边的遭遇及心中的哀曲,都已哭泣着婉转地对情人说尽;罗小虎却默默不语,只凝滞着一对发光的大眼睛。地下放着的那只灯笼,里面的蜡也将烧尽了。这炕上只有一个枕头、一张席,连被褥也没有。玉娇龙擦擦眼泪,就斜躺在炕上,腿疼得她不住地呻吟,她又很关心地问说:“这就是你睡觉的地方吗?”罗小虎点头说:“就是!”玉娇龙说:“唉!你也真受得了!怎么连床被褥也没有啊?莫非你现在很穷吗?”

    罗小虎说:“我不穷,刚才你坐的那辆车就是我自己的。我有许多银两珠宝,都在我的伙计家里存着了。我在这住着,也无心预备什么被褥。

    我心里永远像烧着一把烈火,半夜里吹来风,觉得炕上又湿又凉,我都睡不着,身上永远发烧。你也知道,我在沙漠草原里混过多年,睡觉还挑过地方吗?”

    玉娇龙听他说到沙漠与草原,又愈发清楚地回忆起了旧事,心里就更难受,紧紧拉住罗小虎那粗大的胳臂,哭泣着说:“你是太不幸了!你幼年时就家门不幸,长大了遇见我,你更是不幸!我很后悔,我既是个官宦之家的女儿,可怎应该结识你呢?”

    罗小虎说:“我看现在你也别再以为自己是千金小姐了!你在北京闹的这些事可也够大的了!虽说你们有势力,瞒着人,别人不敢明说,但是外边谁不知道?你又跑了趟江湖,跟我也差不多啦!我想咱俩没有什么不该相识。现在鲁君佩虽把你挟制住了,可是你别怕,你要不愿回去再受他的气,咱们明天就一同走!”

    玉娇龙冷笑着说:“那,这儿的事可怎么办呀?”

    罗小虎愤愤地说:“这儿的事?也有我呢!只要他娘的鲁君佩敢跟你家作难,我就杀了他!什么顺天府尹、南城御史,还有他狗娘养的‘诸葛亮’,我都把他们杀了!”说着,拍着他腰带上插的宝刀,铜环子哗啦哗啦响。

    玉娇龙急躁地说:“你这是强盗的话!在外省,做什么都行,但在京城却凭你多大的本领也使不开。我劝你千万听我的话,千万离开此地,不然你被他们捉拿住,我可干看着焦心也不能救你!并且要因为你闹出事,给我们家中惹出大祸,那我不但以后不能认识你,还得把你当仇人!你可听明白了,我这人是好的,但若太叫我难堪,我可是翻脸无情!”罗小虎狂笑一声,不再说话。

    此时天已微明,罗小虎出屋去了。才一出屋,一滴檐水正打在他的头上,吓了一跳,这雨水很凉,倒使他的头脑清醒了。他站立了半晌,屋里的玉娇龙发急了,又娇媚地说:“你在外面干吗啦?为什么不进来呀?院子里多凉啊!”

    罗小虎敞着胸怀,摸着胸上的伤疤,紧皱着眉隔窗说:“天亮了,你不是要回家吗?我给你去找车!”玉娇龙在屋里说:“就让你那辆车送我回去好了,别到外边另雇去!”罗小虎说:“我的车也没在这儿。”玉娇龙就说:“那就快一点儿!”

    罗小虎没有言语,忧郁中挟着愤怒,就冒着雾气,踏着庭中湿润的草往后庭走去。这座庙虽然年久失修,可是很大。第一层殿供的是灵官,殿里很黑,四个泥塑的手持钢鞭、面貌狰狞的神像,都黑乎乎的看不清楚嘴脸。地下却有个人正躺着在打呼,正是沙漠鼠,罗小虎用脚把他踹醒,他就说:“喂喂!别踹呀!什么事儿呀?”

    罗小虎揪起来他,对他说:“你快去叫花脸獾把车套来!趁着天没亮,把玉娇龙送回鼓楼!”沙漠鼠一边揉眼睛,一边说:“别送去不好吗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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