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回 彩舆迎新娘途逢恶虎 香车随宝马私走娇龙-《卧虎藏龙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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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绣香在这里住了几天,她就梳成了汉装的少妇的头髻。她的脚在家里时本来缠过,虽在旗人的宅门中做了多年的丫鬟,放了脚,可是穿了尖头儿的坤鞋,还看不出是大脚来。这几天,她就把带来的一大匹缎子,毫不心疼地剪下来一块,天天就坐在炕头做鞋。鞋做成了,到第六天上午十时许,她的女婿果然来到。她这个女婿原来长得比她还俊,年岁也跟她差不多,细高的身量,穿着一件蓝绸子的夹袍、青绸裤,系着丝线腿带,穿着双喜缎鞋;辫子很长,是又黑又亮,前面露出一点儿青头皮儿,像是新剃的。

    这位“姑爷”见着丈人、岳母只是作揖,并不叩头,连手中的马鞭子全都不放下,就要叫绣香跟着他走。绣香也仿佛看见女婿一来,一刻也不能在家里待了,就给她父亲留下五十两银子,随着她的女婿出了门。

    亲族邻居的都挤着门看,说:“哎哟!两口子怎么都这么俊呀?真是玉女配金童呀!”柴扉外早停着一辆车和一匹青色的健马,马上鞍鞯鲜明,并有一口宝剑。那辆车,据赶车的人说,是这位大爷由卢沟桥雇来的,讲明拉到石家庄。

    当下章老头和他的儿子,替姑爷和姑娘往车上搬行李、包裹。那只猫,姑娘说是姑爷的心爱之物,也一定要带走,连猪肝拌饭都装在了篮子里,它还不住地咪咪直叫。绣香坐在车里,向她的爹娘擦了擦眼泪,姑爷骑上了马,拱手说:“再见吧!两年之后我必要带着姑娘回来!”于是车走了,马随着,轮蹄碾转着地下的红英,丝鞭在春风里掠动,一霎时,这一对璧人就离开了山峪。

    赶车的跨着车辕,还跟骑马的大爷不住地说话,问说:“大爷您贵姓呀?”大爷回答说:“我姓龙。”声音是很细,这位大爷倒有点儿像京城中徽班里著名的小旦。赶车的又问:“您就到石家庄吗?家住在石家庄吗?”

    大爷却摇头,说:“不!我们还要进娘子关往山西去呢!到石家庄换车。你要能往远处去,我们就不用雇别的车了,拉我们到嵩山。”赶车的却摇摇头,说:“不行,我们至多送您到磁州,远了我们不去。”

    车马向着西南行走,正午时在半路打尖,再往前进,当日就过琉璃河到了高碑店。因为天色晚了,便找店住下。赶车的就跟那位大爷支钱,大爷说是没有零钱,随手就给了一块银子,嗬!足有二两重,这位大爷真阔。他又叫店家煮鸡,不吃粗粮食,一定要吃白面。

    店家把一盘白煮鸡和特意由外面买来的白面馒头、两份碗箸送到房中。这小店的屋子本来是很简陋的,墙上悬着一只黑砂碗菜油灯,可是土炕上却铺了闪缎的被褥。黯淡的灯光之下,照着两个浑身绸缎、齿白唇红的俪影,大爷正在炕上逗猫呢。大奶奶真是个贤德的媳妇,不用店里的脏筷子,人家自己带“匙箸”;她打开两个乌木的扁长匣子,里边是调羹、筷子、叉子、小刀全都有,都像是白银的。大奶奶撕鸡、切馒头,恭谨得像个丫鬟似的伺候着大爷。大家都不禁咋舌,心说:这么阔?在路上还这样铺张?这条路又不平静,一个年轻人带着个媳妇这么个走路法儿,可真非出事不可!但是又见大爷的宝剑不离身,却又像是会点武艺似的。将近二更之时,屋中就熄了灯,小夫妻睡了,隔窗连鼾声都听不见。

    这位大爷逢人便自称“龙锦春”,其实她就是在京城鲁宅失踪的那位新娘玉娇龙小姐。玉娇龙本不愿意离开她的父母,假若鲁君佩人才略好一点,她也可以安心下嫁。但鲁君佩的人才却是那般不济,所以在婚期之前,她的芳心中曾交战了许多次,结果认定是非走不可。

    她自己的事情一向都瞒着人,碧眼狐狸又死了,身边更无一个人可以说。但是,丫鬟绣香是她最亲信的,而且她也明白,她的诡秘行迹也被绣香看出来过两三次,绣香只是不肯说出罢了。所以,她就把自己会武艺,自己不愿嫁鲁翰林,自己要出走的事,详细地都对绣香说明了。绣香流着泪,说是:“我愿意跟小姐走,沿途我服侍小姐!”

    玉娇龙于是又同绣香秘密计议,就在婚期的前几日将绣香遣走。她送给绣香许多衣物及她那只心爱的猫,另外还带着许多金银珠宝及哑侠的遗书。全宅上下虽然都觉着小姐的行动有异,但小姐的理由却极充足,她说:“绣香最会服侍我,我将来到了鲁家,绣香若随过去,她永远是个丫鬟、是妾媵。如今我把她打发回家,叫她骨肉团聚,叫她父母将来为她一夫一妻地择配!”

    玉太太就赏给绣香几锭银子,并把当年的卖身字契拿出来还给了她。绣香走的时候,向大人、太太、二少爷及小姐都一一叩了头,小姐且悲伤地流了几滴眼泪,她们心里的事连吟絮全不知道。吟絮虽然长得也很好,可是心里笨拙,所以那天在洞房之中,玉娇龙就施展点穴法将吟絮点倒;点的是“哑穴”,使吟絮永远不能说话,永远不能向人说出当时的事。

    那天一进洞房,玉娇龙就脱去了新妇的衣服,换上暗中带来的青衣青裤,又取出小刀将胳膊划破,向床上滴血,故布疑阵,然后吹了灯就走出去了。玉娇龙那神出鬼没的本领,当然能在那夜阑人散的鲁宅随便地出入,无人发觉。而且她还想此后自己浪迹江湖,不知要遇见多少起争战,没有一件合手的兵刃也不行;所以她又如轻燕一般夜至铁贝勒府,取走了那口青冥宝剑。早先她还剑之时就是不得已,那时她就想着是暂存在铁府一般,随时还可以取走。

    拿到了青冥宝剑,她先到前门外西河沿那姓魏的家里。姓魏的叫红脸魏三,早先是碧眼狐狸的喽啰,携妻匿居京城,以给镖店做小伙计遮掩身份,已有多年。去年经碧眼狐狸介绍,玉娇龙就在他家里存着一包男装的衣裳和火折、火镰、印章、钥匙等等,但魏三并没问过玉娇龙姓什么。

    玉娇龙一来到这里,当夜就把脂粉洗去,叫魏三的媳妇把她前面的头发剃了剃,改成一条男人式的辫子,并且把耳朵眼儿用铅粉涂住。次日清早叫魏三到德胜门外小店取来了她那匹马,她就骑着马走了。谁知道这位年轻的男子就是轰动京城的鲁宅失踪的新娘呢?她在卢沟桥雇了车,到桃花峪接了绣香,便向南走。她想要一直到河南游嵩山,然后赴湖北朝武当,再至岳阳观洞庭,然后她想到衡山去隐居。

    二女同行,诡装夫妇,在高碑店宿了一宵,又往南去。马傍着车走,春风大地,遍处是花草芳菲,蜂蝶追着她的马,在她的脸上绕。她怅怅然仰看碧空中飘浮的白云,又愤恨,又伤心,想到那不成材、没志气,空有健壮身体与鲁莽性情的罗小虎。她又思念父母,不知何年何月自己才能归家?她又疾摇丝鞭,轻骋骏马,微笑着藐视江湖,心说:来!来!无论你江南鹤、李慕白、俞秀莲,或是什么自觉不错的英雄好汉,来!见见我玉娇龙,见见我的青冥剑!

    她一点儿也无顾忌,午间在中途打尖用饭,荒村小镇上她就露出来整封的白银。晚间,无论住多么乱多么狭窄的店,她也要把个小土屋弄成她的闺房似的;食用上一点儿也不因陋就简,除了鸡鸭就是肉,她不怕多花钱。绣香叫她大爷,她对待绣香,当着人有时是绷着脸儿,正正气气的,有时又故示恩爱,与绣香耳鬓厮磨,真如才结婚不久的小夫妇。绣香也自然而然的就常脸红,就会向她嫣然地笑。那只“雪虎”,更如同是玉娇龙的命,有时走在半路,她还叫绣香由车上把猫抱出来,她在马上抱着亲着,亲热地叫着:“雪虎!”但亲热之后,她又时常脸上显出来一阵悲伤。这位大爷阔得叫那赶车的人既吃惊又害怕,怪得又叫赶车的生疑。

    走了两天,眼前就是保定府,身后却有几个骑马的大汉追下她们来了。玉娇龙听见了身后的马蹄之声,赶紧回头一看,见身后来了一共是七匹马,各种的颜色,都很矫健。马上的人一个个都是彪躯大汉,都穿着青色绸衣,有的把辫子绕在头上,有的戴着红草帽,没有一个年过四十的,他们好像都是兄弟。玉娇龙注意着他们的马,见上面带着的行李卷儿都很轻,可是每个行李卷里都露出来刀柄,还有飘着红绸子的,有一个人的腰间还挂着链子锤。玉娇龙一看,就明白了,知道这七个人不是镖头,便是江湖强盗。

    她摸了摸鞍旁的宝剑,毫不介意,照旧地摇着鞭子策马随车去走。

    她把脸向着车里,见绣香浓妆艳抹的盘膝坐在车里,抱着猫向她微微地倩笑。她也笑着,说:“咱们到了保定,到城里去逛一天好吗?”绣香笑着说:“怎么都成,随大爷!我连现在咱们往哪边走了都不知道!”玉娇龙用鞭子直指着说:“这就是正南,咱们此时是往南边儿走了!”

    她得意地摇着鞭子,赶车的却獐头鼠目的不住回头,显得有点毛咕。瞬间,后面的七匹马已如狂涛似的,暴雨似的,呼啦一声来到,抢到玉娇龙的车马前边去了,突然又全都收住了缰。此时尘土飞扬,车中的绣香赶紧用绢帕掩面。玉娇龙呸呸啐了几口,觉得眼前如起了雾,骚臭实在难闻。

    那七个人同时回头盯了盯车里的绣香,随后,就有个黑脸膛的汉子向玉娇龙一拱手,问说:“朋友!你是从哪儿来的?”

    玉娇龙眼睛瞪大了,带着点气说:“我们是从京里来的,你问这干吗?”黑脸汉子笑着说:“随便问问,对不起!”又拱了拱手。玉娇龙又恶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,七个人就齐都哈哈大笑,有的说:“是个雏儿!”有的说:“怎么是妞儿的脾气呀?”有人就说:“走吧!”于是七匹马又荡起来漫天的烟尘,哗啦哗啦蹄声乱响,一齐向南跑去了。

    忽然有两个人翻身滚落下马,马就跟着前面的马跑去了。另有两个人便将坐骑勒住,回头来问说:“老三,老九,你们怎么啦?迷啦?”这老三跟老九全趴在泥土里,都成了土猴儿了,哎哟哎哟地叫着,说:“不好!

    我们中了暗器!”

    马上的两人立时神色惊变,一人向前面大声喊叫:“回来吧!这儿出了麻烦啦!”一人就跳下马来救他的同伴。只见老三背后插着一支不到三寸长的小箭,箭虽不长,可是插进肉里很深,一拔出来,老三就哎哟哎哟地叫,并且流出一片鲜血;老九被箭射着了脖子。前面的三匹马也全折了回来,马上的人全惊讶地问道:“是怎么回事?”

    这里,玉娇龙的车马仍慢慢向前去走,赶车的发着怔,直眉瞪眼的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?绣香却放下了车帘,拿绢帕掩着嘴笑。玉娇龙像个没事人儿似的,摇着鞭,走过那个地下躺着的人旁边之时,她连低头看也不看。

    但是车马才走过去,那黑脸汉子已催马追来,厉声叫道:“朋友!站住吧!还装孙子吗?”玉娇龙蓦然回身一抡鞭,吧的一声脆响,正打在那汉子的黑脸上,她怒声说:“你敢骂人?”黑脸汉子大叫了一声“啊”,便锵的一声将钢刀由行李卷内抽出,后边的四条大汉也一齐抡刀扑奔过来,赶车的惊呼道:“老爷哟!”便滚到了车底下。

    玉娇龙却亮出了青冥剑,寒光闪烁,挥动似飞,只听锵锵锵一阵乱响,五个汉子手中的钢刀纷纷俱折。众人大惊,都要跑,玉娇龙又扳动了袖中的弩弓,嗖嗖嗖珍珠箭射出。五个大汉子有哎哟一声滚倒的,有撒腿跑了的,烟尘之中狐兔纷逃。玉娇龙却一缩脖噗哧一笑,轻轻收藏起来宝剑。

    那赶车的由车底下爬出来,一鼻子一嘴的土,哭似的说了声“爷爷”。

    玉娇龙绷着脸儿拿鞭子抽车辕,喝道:“快上车!快赶着走!”赶车的不敢怠慢,上了车,用力连连甩鞭,骡子拉着车咕噜咕噜地飞跑。

    玉娇龙的马紧紧随着车走,她十分得意,在马上一颠一颠的,口中不禁就唱出了:“天地冥冥降闵凶,我家……”忽然她又自己止住,心中袭上了一阵轻微的悲痛。她咬咬牙,拿出手帕来擦擦眼睛,回头再看,见远远之处那七个人又都聚集在一堆了,倒是都站着身,好像受的伤不太重,正目送着她这边的车尘马影。

    少时,就到了保定府的北关,天色尚早。玉娇龙找了一家很宽敞的店房,命车辆先赶进去。她策马随之进内,下马问店家说:“有宽敞的房子没有?”伙计回答说:“有。”遂就给她找了个宽敞的房子,是分里外间,屋中陈设得还算讲究,这是为过往官宦居住的。

    玉娇龙吩咐店伙去搬行李,绣香也随着进来,就又在里间的床上铺她们的闪缎被褥。猫儿“雪虎”蹲在床上咪咪直叫,玉娇龙就说:“你饿啦?等一等,这就给你拿吃的来了!”转首叫店伙去泡茶,并说:“现在我们的人倒是不饿,你快些拿点肝拌饭来吧!”店伙见这位阔客人还带着一只猫,觉着很奇怪,斜眼看了一下,就出屋去了。

    玉娇龙却躺在床上,吻着猫,又笑着向绣香说:“刚才的事,你看好玩不好玩?”绣香的脸上仍未褪惊慌之色,说:“我挺害怕的!他们没有死人吗?”玉娇龙摇头说:“没死人,我并没使用毒辣的手段,只是稍稍显显咱们的本领,别叫他们觉着咱们是好欺负!因为他们江湖人彼此全通气儿,咱们这回若是甘受了欺负,以后的欺负可不知要受多少呢?”

    绣香有点忧虑的说:“现在北京城里也不知怎么样了?鲁宅丢失了您,他们能就把事情压下去不声张吗?咱们宅里的大人、太太不定急得怎么样了!”玉娇龙却申斥说:“也别提这些事了,爱怎么样怎么样!非是我不孝,是事情逼得我实在无法!”她的脸色渐渐阴沉起来,手抚着猫儿坐着发了半天的怔。

    这时忽听外面有人叫道:“大爷在屋里吗?”玉娇龙带着气问了声:“什么事?”外面的人掀着软帘怔要进屋来,玉娇龙却站起身来用手驱逐着说:“出去!出去!哪有怔进屋来的?太没有规矩!出去!”

    外面原是那个赶车的,他被赶到外屋,鼓着嘴站在那里。玉娇龙出来,就带怒问道:“什么事?你快说!”赶车的很烦恼的样子,说:“您把车钱给我开清了吧!我只能把您送到这儿,不能再往别处去,您另找车吧!

    保定府也有的是车,反正我是不管拉!”

    玉娇龙瞪眼说:“什么话!在卢沟桥不是讲得明白,送我们到石家庄。现在才到了这儿,你就不管送了,叫我们换车,这说得下去吗?不行!”

    她转身又要进屋里,赶车的却说:“大爷!大爷!我可跟您说明白了,无论您给多少钱,我可也不管往下送了。今儿路上的这场事,吓得我至少得少活十年!我赶了十几年的车,没遇见过这样的客人,一瞪眼就拿袖箭克人,射伤了六七个!好,您要这么走路还行?我要是再往下去送您,别说到石家庄,离开这保定府往南十里之内若不出事,我能输脑袋!”

    玉娇龙冷笑着说:“出了事跟你不相干!”

    赶车的急得顿脚说:“怎会跟我不相干呢?您雇的是我的车嘛!您会射箭,人家就许会打镖,到时候,刀枪无眼,我的命跟骡子的命都许赔上。我们做的是买卖,能跟您赔命?”

    玉娇龙抖手啪的就打了他一个嘴巴,赶车的捧着脸直嚷嚷,说:“别讲打?打死我也不管拉!我们做的是买卖,你别仗势欺人!”玉娇龙愤怒着,由桌上抄起皮鞭向赶车的又打。绣香掀帘跑出来,急劝着说:“小……大爷!您何必跟他生气呢?”

    玉娇龙仍是挥皮鞭,赶车的一边往外跑,一边扯开了嗓子嚷着说:“强盗!在路上您伤了六七个,说话还就讲打人!保定可不同别的地方,这儿有衙门,有黑虎陶大爷,有双鞭灵官米三爷,就是什么地方都得讲理!”

    玉娇龙追出屋去,追着这赶车的啪啪地又抽打,店伙也过来劝,但哪里劝得住玉娇龙?各屋中的客人也都跑出来了,有的说:“这年轻人可真凶!”有的却生气,要打不平。赶车的在院中绕着跑,并喊着说:“打官司去吧!反正我不管拉!我不拉强盗!哎哟,你打死我吧!”边喊边往门外去撞。玉娇龙赶过去,一脚就将赶车的踢倒,同时鞭子嗖的一声又抽下,厉声问说:“你管送不管送?”赶车的躺在地下,哭着说:“哎哟!哎哟!我不管送!你打死我也不管送!”

    玉娇龙抡鞭子又要抽第二下,不料身后就有人一手将她的胳膊拉住,说:“朋友!你打几下就得了,还非得把他打死吗?睁开眼睛看看,这里是什么地方?”

    玉娇龙回头一看,见是一个中年客人,身材雄壮,穿着蓝绸子肥裤褂,两眼瞪得很大,满脸的怒气。玉娇龙猛力夺过来胳膊,问说:“你是干什么的?你管得着吗?”这人冷笑着说:“天下人管天下事!我叫鲁伯雄。”玉娇龙一听这人姓鲁,她的气就不从一处来。

    鲁伯雄又说:“朋友!我看你虽年轻,可也一定是常走江湖的,一定明白江湖上的规矩;不能够这样任性,一言不合就打人,那可保不住你要吃亏!”

    玉娇龙啐了一口,说:“你管不着!”鲁伯雄拍着胸脯说:“我要管!只要你敢再拿鞭子打他一下,我就当时给你一拳!”说着挽起袖子,露出铁棒似的胳膊,握着比玉娇龙大一倍的拳头。

    旁边就有客人称心,说:“对!得管教管教这小子,把这小子的嫩脸儿打肿了才算痛快!”又有人说:“这是太原府的大镖头鲁大爷!”

    鲁伯雄专看玉娇龙肯不肯服软,店伙就过来劝说:“算了,算了!两位老爷都不必生气,有话慢慢商量!”却不料玉娇龙用手将店伙一推,店伙也几乎摔倒。玉娇龙一个跃步过来,抡拳向鲁伯雄就打,拳似流星身似电,鲁伯雄紧忙闪躲,反手相迎;玉娇龙却顺着他的拳势反手一牵,鲁伯雄的身子往前一倾,并未栽倒。他一翻身,足踢手打,势极凶猛,逼得玉娇龙直往后退,但是玉娇龙以两手护身,也不容鲁伯雄的拳脚触到她的身上。

    鲁伯雄一拳紧一拳,一脚紧一脚,两只拳头像两个铁锤,耍得极熟,玉娇龙被逼得将近了她那房子的门口。绣香在屋中惊叫着,旁边的人都紧张地直着眼看,因为眼看玉娇龙就要被打了。但不料玉娇龙忽然纤躯一转,右手撒开,左手出拳击去,隐紧擦掇,其势极快。鲁伯雄正用“黄鹰抓肚势”想一把将玉娇龙抓住,却不想已然来不及,胸头早挨了一拳。他赶紧双手去推,只觉玉娇龙又一拳擂在他的左肩上,同时左胯又被踢了一脚,他就咕咚一声摔在了地下。

    旁边的人都大惊,玉娇龙却鹤鹭似的翩身闪在一边。鲁伯雄爬起,满脸紫涨,抡着双拳如猛虎一般的扑来。玉娇龙眼神极快,手脚翻腾,横劈斜砍,不到四五下,又将鲁伯雄打得躺在地下。

    鲁伯雄又爬起来,跑进屋中就取出一杆长枪,玉娇龙也要进屋取剑,鲁伯雄却抖枪向她的后心刺去。玉娇龙翻身闪开,鲁伯雄又抖枪猛刺她的咽喉,她便疾忙闪躲。鲁伯雄又抖枪猛刺她的腹部,她却一闪身,抡臂已满开,突然把枪尖夺住。鲁伯雄双手握枪,按、摇、拽、夺,玉娇龙却趁势向前,又往鲁伯雄的左胁擂了一拳,鲁伯雄痛得就松了一只手。玉娇龙把枪夺到手,往远处一拋,她电光似的手脚疾进,鲁伯雄又咕咚一声摔躺在地下。旁边看着的人都变了色,有的就啊呀啊呀惊叫着,玉娇龙却抿嘴一笑,转身就进到屋里。

    这时,院中的人连谈话全都不敢高声了,因为这鲁伯雄是山西有名的镖头,外号人称“金枪先锋”“神拳太保”。这次是他应黑虎陶宏、金刀冯茂、双鞭灵官米大彪、三只镖常文永之邀,来到保定府,昨天才到,两三日内还要往北京去会朋友,不料今天就被个细腰儿的漂亮小伙打了个落花流水。

    当下他爬起身来,连枪也不捡起,身上的土也不抖,满面紫红的出店门去了。旁边的人都咋舌说:“不好!这回头黑虎陶大爷一来到,还不得闹翻了店?那小伙子还禁得住吗?”起事的那个赶车的人此时早跑出去藏起来了。

    本店的掌柜的姓汪,是个上年纪的人,赶紧来到玉娇龙的房里。他先站在外屋,隔着门帘向里间和和气气地说:“大爷在屋里吗?我是这店里柜上的,请您说两句话!”门帘一启,露出那身穿蓝缎袄、红缎裤子的小媳妇的半身,同时看见刚才打人的那个大爷正坐在床沿上,拿小镜子照着脸,像个娘们似的在梳妆,猫就蹲在他的身旁。

    这掌柜的恭谨地等着,玉娇龙放下小镜子走出来,沉着俊脸问说:“什么事?”

    掌柜的一弯身,笑说:“没有什么事,是……刚才您打的那个人,他勾兵去了!”声音极小,且带着害怕的样子,又说:“刚才您打的那个,那是山西新来的镖头,是这里黑虎陶宏给请来的。黑虎陶宏的名字您大概也知道,是本地的恶霸。他开着镖店,手下有二三百人,金刀冯茂是他家的师傅。前年在城里修了一座庙,请来了江南静玄禅师的徒弟法广主持,去年又有大财主双鞭灵官米大彪在这里安了一份家。他们……都不讲理,都不好!我劝您,还是别惹他们!待会儿他们一来,无论他们说什么话,您千万也别动气!”

    玉娇龙冷笑着。掌柜的又说:“我给您在中间说和说和,明天,我们给您雇一辆车!我看您一定是位做官的,自己的身份要紧,不必跟他们那些江湖人斗气!”

    玉娇龙微微笑了笑,说:“你放心,我绝不能给你们这店里闹出人命事来,可是无论他们是谁来,我不怕!你别在我这里多说废话,出去,叫伙计快给我的猫儿拌饭!”

    店掌柜飘洒着花白胡子,深深作揖,恳求说:“求大爷维持我们!大爷是过往的贵人,我们,却是……全家在这里,指着这个买卖,向来不敢得罪人!”

    玉娇龙点头说:“好!他们再来,我出去跟他们理论,不能在你们这儿打,你放心吧!”掌柜的又深深作揖。玉娇龙又嘱咐说:“快叫伙计给猫拌饭!”掌柜的连声答应,玉娇龙就转身进里间去了。

    待了一会儿,伙计把猫饭拿来,因为没有现成的猪肝,是用鸡丝拌的,玉娇龙还嫌不好。她又叫伙计去换了一壶顶高的香片,伙计就问说:“大爷您吃什么饭?”玉娇龙说:“清蒸鲤鱼、干炸羊肉里脊、溜丸子,丸子要做得小一点儿,拌肉丝、翅子白菜汤、玫瑰露酒,这些你们还没有现成的吗?”伙计说:“这您也得等一等,我们得上饭庄子叫去!”玉娇龙说:“叫去吧!”店伙皱眉咧嘴的出屋去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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