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(3/3)页 这天,他在授书之暇,就悄悄地对玉娇龙说:“你是很聪明!而且还活泼好武,虽是个女子,可是将来倘能经史皆通,书画尽擅,再精通兵法和拳剑武艺,也可以光辉门庭,为人间留一奇迹。古来才女称班昭,女将则称秦良玉,女侠却还没有。其实红线聂隐娘虽是小说中的荒唐人物。但若认真地说,一个女子若能受良师的教导,肯刻苦学习剑法及拳术,也未必不能成为一位女侠。我现在是想费下十年的功夫,教授你的文章、兵法和剑术,想要把班昭、秦良玉、红线三个人的本领集于你一身,叫你做个古来所无、今世少有、将来难得再见的奇女子,不知你愿意不愿意?”他又说:“文章兵法我都可以面教,只是剑术你却只能偷学,不能使你的父母晓得,倘若事露,我可就不能在这里居留了!” 玉娇龙是个小孩子,听了老师的这话,自然是十分欣喜。于是,每天随从老师读书习字。只要一有暇时,高朗秋就把伺候小姐的丫鬟支出去,在书房中教给女徒弟弯身、拧腿、踢脚、打拳。晚间高朗秋还与娇龙秘密约好,趁着她乳娘熟睡之时,就叫她悄悄地去到西花厅,师徒二人就用一根竹竿当作宝剑,习学剑法。过了不到二年,玉娇龙就连上房全学会了。 到了第三年,高朗秋要出外去,临行时,他把一只木匣藏在榻下才走。他那木匣锁得很是严固,其中就有哑侠所留的那两卷书。 高朗秋此次往河南去,是想把罗小虎带到新疆来。因为屈指计算,罗小虎现在已有二十多岁了,想他已然成人了。可是一到汝南府,先见了胞兄高茂春,又去看那罗老实夫妇。可是不想罗老实夫妇俱已亡故,并且向罗家的族人一询问,敢则罗小虎也早已失踪,十年之前就被一个要饭的花子给拐走了,那孩子现在也不知流落于何地。高朗秋不由得深深后悔,觉得自己十年多未来此地,实在是对于老友的遗孤太缺少照应了。此时他的胞兄年事已高,还做着府丞,在这里有子有孙,已然落了户。知府贺颂早已调往它处,费伯绅也随着做官去了。高朗秋于是又往各处寻找罗小虎及杨豹兄妹的下落,不想仍是渺渺毫无下落。 费时半载,才回到新疆,回来查看,木匣丝毫未动,开了锁,见两卷书安然地放在里边。女弟子的书法和秘密学习的拳剑,都进步了。由是高朗秋又把女学生的功课重新规定,每天白日习学经、史、诗词、兵书、绘画、书文,夜晚三更至四更在西花厅习武,做得是十分严密。 前几年玉娇龙是瞒着她那专爱睡觉、一睡就难以唤醒的胖子乳娘,赶到她十四岁的时候,她就对她母亲请求:“我最怕听人打呼的声音,有人在我的旁边,我绝睡不着觉。您叫奶娘快搬开吧,给我一间屋子,叫我一个人睡吧!”玉太太也是常见女儿白天净打哈欠,仿佛是睡眠不足似的,遂就允了女儿所请,叫乳娘搬了出去,并另派了个大丫鬟名叫浣春的伴同女儿居住。她们住的是内宅的两间厢房,分内外间,小姐的床是在里间,丫鬟是每晚临时支铺,可是玉娇龙总叫丫鬟把铺支到外屋,堵着门去睡。一到晚九点以后,她就不许丫鬟再进这屋,并说:“不准你同太太去说!” 丫鬟当然不敢不听话。有时她也偷偷听里间的动静,但是也没有什么事,不过常有磨墨声、展纸声和往来走步之声。她想一定是小姐要在深夜读书习字,所以才怕人搅,并没有疑到什么。不过有时里屋都没有灯光了,可是竟有窗子的微微响声,这却很奇怪,但丫鬟也不想起来去查看查看。 又过了三年,高朗秋又将出游,此时玉娇龙已然十四岁。一夜,在西花厅教毕了一套新奇的剑法之后,高朗秋就把玉娇龙叫到了书房,把书卷用灯光遮住。他坐在椅子上,玉娇龙站在面前,他就说:“由你九岁之时,我开始教你的武艺,今已五年多,你的武艺可以说是全学成了,再将我今天教授你的那套剑法练熟,你就可以作为一个女侠了。刚才我教你的那套剑法名叫‘割云碎月断昆仑’,武当剑法至此已到尽处,今世除了我之外,恐怕只有江南鹤一人会运用这套剑法。不过你学会了,切不可骄傲,会武艺不过是为防身,非为与人争较。何况江湖上不少奸徒,或有超人的膂力,或有令人难防的暗器。你一个宦门小姐,年岁又太小,既未经过大敌,又不通达世故,千万不可自以为高,便去胡作非为。否则如有错失,我也不能救你。明天我就要走了,我这里有一只木匣,其中所藏是我的家谱。我的家世不愿人知,所以你也不可以偷看,你只替我好生保存就是了。”说毕,他便写了几个封条,盖上自己的图记,便将匣子的每一个缝儿全都封严。 他偷眼看着女弟子,见娇龙只是点头答应,并不细问匣子里的东西,脸上也很纳闷,连惊异的样子也没有。高朗秋就心中暗想:到底她还是年幼,这匣中的奇书,我大概只学会了六七,教授她的不过四五,且留下几手吧!万一她将来做出什么天所难容、法所难治之事,我好制她。 当下玉娇龙把匣子拿走,高朗秋还不放心,暗暗尾随,见女弟子回到卧室里,他还隔着窗偷看。就见室中灯光隐隐,玉娇龙将立柜开开,把木匣放在里面,然后锁上了柜门,她就熄灯去睡,仿佛那匣中的东西,她根本就没有注意,只是师父既托她保管她就保管就是了。 高朗秋次日就离了且末县,越白龙堆沙漠,进阳关,到了甘肃省。他此次目的并非到河南去看他的胞兄及寻访杨家兄妹之下落,乃是闻得京城来人谈说,京城之中最近出了一位少年侠士,此人名叫李慕白,乃是江南鹤的盟侄、纪广杰的徒弟李凤杰之子,在京城打遍了四方豪俊,没遇见一个对手,声名浩大,无人不钦。高朗秋闻之技痒,想自己空得了两卷奇书,白下了十年功夫,至今未尝一试,难道将来抱着两卷书一身武艺去就木吗?我也应当找个大地方显显身手,折服个已经出了名的好汉,好一举成名,叫天下人皆晓得我高朗秋高云雁。所以这次,他就是想要直往京师去会李慕白,以便一较雄雌。 不想才走到甘肃凉州府,时天已黄昏,牵马来到了西关,正要找店投宿,忽听有人叫道:“高朗秋!”同时他的后襟就被人扯住了。他吃惊地回头一看,原来是个五十岁上下的丐妇。这丐妇说:“你还认识我吗?”说的这话是用金沙江边的土音,高朗秋越发惊异了。丐妇又说:“二十年前哑巴死后,你由我家中拿去了的那两本书,如今该还给我了?”高朗秋连忙说:“别声张,我们到别处去谈话!”于是高朗秋上马又出了关厢,丐妇随着他,走到郊外,才驻住足。高朗秋下马,在暮色渐深之下跟她谈话。 原来这丐妇即是碧眼狐狸耿六娘。当年她为学武艺,才嫁了哑侠,后来她自觉得武艺已经学成,又嫌哑巴妨碍着她,便与费伯绅同谋将哑巴害死。可是她并没有嫁费伯绅,却离了云南,跑到长江一带。本想任意横行,压倒大江一带的豪俊,可是不料她一连碰了几个钉子。因为此时李凤杰尚未归隐,江南鹤更是时出时没,不容有会武艺的人在江湖为非作歹。 于是她就又走到河北,可是河北的侠客纪广杰也不是个好惹的,她也不能立足。就到了陕甘之间,在一座拥有二百多喽啰的大盗的山上,做了十几年的押寨夫人,后来盗窟被剿了,她的男人就戮。她又独身往各处横行,为劫货图财,为给她的男人报仇,杀死了许多人命,做了许多大案。会宁县、长武县、凤翔府、泰州,各地的官差捕役,都急如星火,密如蛛网捉拿碧眼狐狸。她四处逃窜,奔波数载,才来到这凉州,化身为丐妇,打算暂避缉捕,不料就遇见了高朗秋。 如今扭住了高朗秋就不再放手,说:“好个高秀才!当年你拿去了我两本书,那时我还不知道那书有什么用。后来我才听到江湖上传说,江南鹤走遍各省,不但是为找他师兄的下落,也是为追回来那两本书。那两本书是他们的宝贝,无论什么人得了那书,就能学成跟江南鹤一样的武艺。 没想到我叫你给骗走了,找也找不着你,这二十年,我要有那两本书多好,我也不至于受这么多人的欺负!” 高朗秋却笑着说:“幸亏当初那两卷书被我取去,否则不知你还要做出多少恶事!” 碧眼狐狸说:“我知道,这二十多年你一定学了一些,可是你又不走江湖,要那也没用。你赶快拿出来还给我便罢,不然我可就要去找江南鹤,我告诉他,当年哑巴是被你给害死的,书在你的手中。” 高朗秋微微冷笑,说:“江南鹤真要是来找我,我就怕他吗?”于是,高朗秋突下毒手,想要将碧眼狐狸制死,既是为江湖除害,且不必还她的书,也不至于妨碍自己走路。 可是不料他的毒手才下,就在这广漠的郊原上,昏黑的暮色里,交手十余合。碧眼狐狸立刻反手相敌,碧眼狐狸的拳技虽没有什么惊人的招数,可是她身手矫捷,气力浑厚,高朗秋所会的招数虽多,可是他手脚迟缓,力气也不济。他便说:“别打了!别打了!我把书还你就是了。”又自叹道:“可惜那书我迟得了十年。武艺须由幼时打下根底,我中年时才开始研习,终如读书一般,不能实用。北京我也不去了,你同我回新疆取书去吧!” 于是,他就领着碧眼狐狸回到了新疆,诡称为夫妇。玉大人和玉太太一见高老师把师娘接来了,当然很是优待。碧眼狐狸也惯会化身,来到衙门里她居然很是规矩,跟高朗秋温和说话,亲近举动,他们真像久别多年的一对老夫妻似的。玉大人分出西花厅西边的一所小跨院,里面有几间房子,房后有两株树,很为幽静,就请他们在那里居住。 当日玉娇龙自然也来拜见师父和师娘,碧眼狐狸就对玉娇龙很是注意,悄声对高朗秋说:“你这个徒弟真漂亮!我把她带走吧?”高朗秋却暗中用手打了碧眼狐狸一下,遂就叫玉娇龙把他保存的那只木匣还给他。 他看了看,所有的封条全没有动,心中就很欢喜,觉得这年纪轻轻的女弟子真是忠诚可靠。 当日晚间,高朗秋与碧眼狐狸同住在一间屋内。时已深夜,又当冬令,外面的风吹得甚紧,屋中燃着一支不大明亮的烛光。二人对面坐着,高朗秋就拆开匣子的封条来,拿开给碧眼狐狸去看。这书上面虽然尽是画的图式,文字极少,可是碧眼狐狸仍然是看不明白。高朗秋就为她讲解,然后,又把木匣紧紧锁上,她就带着碧眼狐狸出了屋。 一出这小院就是西花厅,此时已过了三更,天色昏黑,星斗都少,一个人也没有,院中又颇为宽敞,于是高朗秋就悄声跟碧眼狐狸说话,并告诉她第一招数是如何,第二招数是怎样。同时他心中却寻思着,若把自己从书中所心得的武艺尽皆告诉了她,将来这贼婆就越发地难制了!碧眼狐狸也认真地学习,她假想着对方就是敌人,她应当怎样的手段取胜。 二人正在这里研习,忽然风吹来一股浓烟,高朗秋不禁咳嗽了一声,赶紧拦住碧眼狐狸,悄声说:“停住!看看是哪里来的烟?” 这烟越来越浓,分明是一团团的红色的火焰从他们住的那小院中散出。高朗秋大惊,赶紧跑回小院里,只见屋中已然火光熊熊,不知为什么会失起火来。他冒着浓烟冲进了屋内,取脸盆中的水便去扑火,但水太少,火太猛,这一扑,火反倒高了。 此时碧眼狐狸已在外面惊叫:“着了火啦!”打更的人发觉了浓烟,也乱敲起梆锣。立时衙中的人齐都惊起,营卒也齐都赶来了,大家一齐抱着水桶来救火。半时火倒是熄灭了,浓烟还滚滚地直往外冲,高朗秋因为在屋中为烟所迷,若不是被人拉出,他早已葬身在火里。 乱了一阵,天就亮了。于是查点损失,屋子倒没有烧倒,可是门窗全已烧焦,变成了木炭。屋中的器具、被褥以及一切,全已化为灰烬。高朗秋的一只手也被烧坏,可是他抢出一个木片来,木片上还有盖着图章的半截封条,高朗秋望着这堆灰烬,不住顿脚叹息,几乎要哭出来。旁边的人倒都笑着说:“所幸没烧伤了人,还算有神佛保佑。这一定是因为高师娘来啦,老两口子太高兴了,才没有留神,大概是灯倒了引着了被褥,才烧起来的。”高朗秋心里有苦,却说不出来。 玉大人倒没有介意这事,并想着高朗秋的数年积蓄,这一下全都烧完了,倒很可怜他,所以暂时腾出别的屋子来,叫他们夫妇居住。并把这失火的屋子又饬人修理查看,并为他们重置了器具,仍然请他们在这里住。高朗秋就终日叹息,碧眼狐狸暗中说:“书已燃烧成灰了。你叹息会子就有用吗?二十年来,那两本书你还没背熟吗?好啦!你就拿嘴拿手来教给我吧!” 高朗秋却叹息着说:“那么厚,那么深奥,而且又净是图,没什么文字的书,我哪能全都背记得清楚?只好就我所能记住的告诉你吧!”又说:“这也好,那书所载尽是拳家精密的手段,倘若被个心地不良的人得了去学会,将来不知为世间添多少罪恶!烧毁了倒也干净。只是我收过徒弟,我还没把书中的精奥全教给她!” 碧眼狐狸就问:“你那徒弟是在什么地方了?” 高朗秋就秘密地告诉了她,说:“你千万不要去告诉别人,这里小姐玉娇龙就是我的徒弟。我不但传授她书史,还暗中传授她武艺。她已从我学了五年,但我不愿再往下深教她了。” 碧眼狐狸问说:“你为什么又不愿深教她了?” 高朗秋说:“起先我想叫她成为一个侠女,但后来我见她富贵之气太重。我又想,将来她年岁长大,一定是要嫁官宦之家。倘若她有一身奇技,再做个贪官恶绅的夫人,使真正的行侠仗义之士尽不能施展手段,那人间不平之事可就更多了!” 碧眼狐狸因他这话,便又想到将来把这里的小姐拢在自己的手里,携她离开此地去行走江湖,以作自己的一个臂膀,并向那些逼得自己逃窜无路的对头去复仇。碧眼狐狸存下深心在这里装作规规矩矩,与夫人小姐都处得很好,可是她暗中却时时逼着高朗秋,叫他讲诉武艺的招数,她尤其需要学那些毒辣的招数。 高朗秋被她所制,感到无法应付,只好就编造出许多话来,说她在外面所犯的那些案件,现在十分严紧,衙中已接到了许多府县的公文,并且多名名捕已来到了新疆。碧眼狐狸听了这话,才有所畏惧。高朗秋又时时劝她,应当改悔前非,做个安分的人。她也觉得这样住着比在江湖上奔走舒服得多,所以她也就安心了。她天天做针黹、洗衣裳,颇为勤俭。有时她也随着玉太太和小姐到庙里去烧香拜佛,居然许多人都说这位高师娘很好,很是一位很贤慧的妇人。 一瞬又是二年,在这二年之内,小姐玉娇龙已然不学武艺了,即书史绘画她也能够自己研习了,不再费老师教导了。高朗秋在这里只是每天陪着玉大人摆一盘围棋,如同是个清客一般。高师娘却变成了半个仆妇,小姐的针线活计都由她做。她虽不敢跟小姐露出她的本相,可是有时在暗中试问小姐,说:“你的武艺学得怎么样了?” 小姐却低声回答说:“全都忘了!本来我就不愿意怎么学,早先是老师叫我学,后来我不欢喜学了,他也不高兴教了。” 这年玉娇龙已然十六岁,出落得雍容美丽,真如天仙一般。春间,她父亲入京召见,恰巧她的母舅瑞将军放了哈萨克营的领队大臣,到了伊犁,派人来接她母女到伊犁见面,于是订期启程。碧眼狐狸高师娘也要随着到伊犁去走走,高朗秋不放心,也准备随行。到动身的那一天,一共是十六辆车、五十匹马、八位差官、四十名营兵。马上车上不仅带着行李,还带着干粮和许多大酒篓,酒篓里都是清水。因为由此往西须走二百多里地的沙漠,两三日能见不着一滴水,若不事先预备,就人马就全都要渴死的。这次往伊犁的,除了玉太太、玉娇龙小姐和带着的仆妇丫鬟们,及高朗秋、碧眼狐狸之外,尚有衙中两个小官员的眷属,都是先随同到伊犁,然后转道往陇西归宁的。 大队的车马离了且末城直往西去,在且末城的附近,还有许多索伦营的旗人,耕种着广袤无边的田地。田间除了麦子就是葡萄,这里的葡萄不用搭架,就由着它在地下蔓生羽状的绿叶爬了遍山遍野。三月下旬的天气,吹着温暖的风,天空碧蓝,飘着一朵一朵的白云。 车马前进行了一日,找了个类似市镇的地方住下。次日,领路的两个营兵就仰面看了天气,看了半天,就摇头说:“天气可不大好!走在戈壁要是起了风,那可就坏了!”于是有差官前去禀报玉太太。 此时玉太太已经上了车,她倒是拿不定准主意,就说:“你们看看要能走,就走;不能走,就不要走!” 这时旁边的小姐却派仆妇发下话来,说:“小姐说了,这么好的天气,天上连块云彩都没有,为什么不往下走呢?在这里停住了,算是怎么回事儿?” 于是差人赶紧传令说:“动身!走!明天晚上一定要赶到克里雅城!” 当下谕令一发,车声辚辚,马蹄声嘚嘚,尘土荡起,车马如一字长蛇,顺着大道西进。营兵里却有人叹着气说:“走进戈壁遇见风还不要紧,要遇见半天云,那才叫糟呢!”当下赶车的和骑马的,就全都谈了半天云,都有点儿谈虎色变的样子。 高朗秋也在车中向碧眼狐狸秘密谈说:“半天云是近来新疆出现的巨盗,手下有三百多名喽啰,都是马上健儿,时常在沙漠中出现,我们可要仔细些!”碧眼狐狸说:“我没带着兵器,可怎么好?”高朗秋说:“带着兵器也是无用,他们三百多人若是一齐来,咱们纵有江南鹤那样的武艺,也是无用!”碧眼狐狸便狠狠拧着高朗秋的腿,说:“我们以后不许再提江南鹤!”高朗秋晓得碧眼狐狸最怕江南鹤,就是因为江南鹤的师兄曾死在她的手中。而高朗秋由江南鹤却联想到了那两卷被火所焚的奇书,又不禁叹息。 这时玉娇龙小姐的车上是有个仆妇,她前面的车上是坐着三个丫鬟,那跨车辕的丫鬟叫绣香,她扭转头来,指着送处一片碧绿的原野,那里有整千整万的牛羊,并有些圆形的房屋似的,大声说:“小姐您快看!那是蒙古包!”仆妇史妈便拉着她身后穿着绿文衣服的小姐,说:“小姐,您快扒着车窗儿看看吧!真有意思,跟画的一样!”玉娇龙却摇头说:“那有什么意思!”她挪挪身子,用一块白罗巾擦擦辫发上的尘土,腿下却觉得有个东西。这原是她父亲的一口宝剑,名叫“断月”,虽然不能斩金断玉,可也比一般的刀剑锋利得多,如今她是背着她的母亲拿上车来的。 车马紧紧地向前行走,地下的草渐渐稀少了,四周的青绿色也渐渐消逝,土地越来越发黑,车马的响声越来越大,原来已走入了沙漠地带。越走地越荒僻,地下的沙砾也越黑越粗。起先还能遇见几队骑着骆驼的蒙古人,渐渐什么也遇不见了,广漠千里之内,简直是连一根草也没有了。 到了此处,令人胆寒,令人灰心绝望,同时马也仿佛懒得走,差官、营兵、车夫们没有一个人再敢高声谈说,只是严肃地走着。 高朗秋探头向车外看了看,只觉太阳焦黄,四周的天气都发昏,他就摇了摇头,说:“怕是要起风!本来领路的人一定知道气象,这么多人走路,怎可以听小姐一人的话呢!”正在自言自语地,就见车已转了方向,似乎是往北去了。由那两个领路的营兵骑马在前,后面的车马紧紧赶随,轮盘紧响,马蹄急骤,如暴雨忽至,如长河下流,一阵严肃恐惧的声音,连续不断。 大约又走了十多里地,车马便来到了一片低地之内,这里四面都有沙土岗子,较为避风,于是十六辆车都圈围起来,如同一座小城堡。差官、营兵连车夫全说:“不能再往下走了,眼看暴风就起来啦!” 此时玉娇龙小姐忽然由车中出来,她看了看天色,见天色就跟地是一个颜色,车夫卸车,营兵喂马,烧水的、吃干粮的。虽然玉娇龙从怀中取出那只带打时刻的金表,见才指到了十一点二十分,还没到正午;可是这些人都决不往下走了,有的就躺在沙子上预备要在此过夜的样子。绣香从那辆车上送过来一小盖碗红茶、一盘鸡蛋糕,玉娇龙才坐在车上吃了一点儿。这时忽然风起了,车夫赶紧请小姐进车里去坐,他把帘扣好,他就钻到车底下躲藏去了。 这时风渐渐吹起,呼呼呼越吹越猛,车棚上就像下雨似的,刷刷地乱响,这风卷起来无数的沙石,振起来雄威,如同天崩地裂,如同海倒山移,四下黑沉沉,比深夜还黑。这时一切的人都蜷伏住了,连动也不敢动,只有马还在狂暴的风沙中微弱地嘶叫。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,风力渐渐地弱了,人这才慢慢地转转身,天地也略略地睁开了点眼。可是忽然间又听有许多人惊叫:“强盗来了!半天云!”当时一阵马蹄之声由远而近,像是狂风二次又起。 高朗秋赶紧随手抽剑,跳下车去,只觉风沙还迷眼,他便回头嘱咐碧眼狐狸说:“你且不要下车!” 此时一片马群,蹄声随着风滚来,只听“啊!啊!杀!杀!”一阵乱喊,杂以惨呼。高朗秋抡剑要去杀贼,可是他的两只眼睛已被沙子迷住了,睁不开,前胸又被马蹄重重地踢了一下。他就翻身倒在地下,一匹马从他的身上跳过去了。他赶紧钻到了车下。 杀声和惨叫之声已震破了他的耳朵,风吹的沙子,已把他的两条腿都埋住了。他心里微微有点感觉,暗道:真是老了!两卷奇书白落在我的手内,我也枉下了二十多年的功夫!……此时蹄声渐逝,杀声渐停,可是风却仍然未止,风沙里且有悲惨的呻吟之声。高朗秋被沙子压着,也起不来。 又过了许多时,风力才完全停止,才有人把高朗秋救了起来。高朗秋蓝色的袷袍,苍白胡须,全都沾满了沙土。他喘吁吁的,被搀扶到车上。只见碧眼狐狸卧在车中,也跟死去过一回是一样。这时,忽又听差官、营兵都惊呼:“小姐失踪了!……被强盗抢去了!” 高朗秋惊讶得赶紧强打着精神又钻出车来,往外去看,只见众人正从沙土里刨人,刨出来许多具缺胳膊缺腿的尸身,并有受伤的马和呻吟垂死的人。可是由差官一点人数,原来营兵只死了两人,伤了四个,强盗可倒死了十三人,伤了八九个。 高朗秋不由越发惊讶,这时忽听小姐车上的老妈子哭着说:“我也不知道小姐是怎么丢的,小姐还有一口宝剑在车上呢,也没有了!……刚才,我也吓昏过去了,也没觉出是什么强盗把小姐抢走的!……”玉太太和丫鬟们也都在车上痛哭,几个差人疾忙率领营兵骑上马分头去找小姐的踪影。 这时高朗秋呆呆地发怔,前后一想,他心中就完全明白了,由前次房中失火焚书,直到如今玉娇龙的失踪。……他先是不禁得意地一笑,但转又长叹了口气,颓然倒在车上,向碧眼狐狸悄声说:“不要等到伊犁,你就快走吧!否则你必有杀身之祸,因为我当初做错了事,我为人间养大了一条毒龙!” 第(3/3)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