总 序-《卧虎藏龙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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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营墓、祭扫时的一段内心独白,其心态又与柳今极其相似。于是,我们看到了王度庐、柳今、戚雪桥(还有一些其他角色,因相关作品残缺而未收入《大系》)与李慕白之间的联系——李慕白的故事,是戚雪桥们的白日梦;戚雪桥、李慕白们的故事,则是柳今、王度庐的白日梦。
不把李慕白这个大侠写成一位“高大上”的“完人”,而把他写成一个“失意的男人”,这是王度庐颠覆传统“侠义叙事”,为中国武侠小说史做出的又一贡献。
玉娇龙,是王度庐写得最为成功的一个女人。
玉娇龙的性格与《古城新月》里的祁丽雪有相似之处,但是她的叛逆精神更加决绝、更加彻底。为了自由的爱情,她舍弃了骨肉的亲情。同时,她也舍弃了贵胄生活,选择了荆棘江湖;舍弃了城市文明,选择了草莽蛮荒。
对玉娇龙来说,最难割舍的是亲情;最难获得的,是理想的婚姻。
她发现自己选择罗小虎未免有点莽撞,所以又离开了他。她获得了自由的爱情,却在事实上拒绝了自由的婚姻。这与其说反映着“礼教观念残余”“贵族阶级局限”,不如说是对文化差异的正视。尽管如此,这位“古代娜拉”并未“回家”,而是毅然决然地踏上一条不归路。这条路是悲凉的,同时又是壮美的。
玉娇龙和李慕白都是“跨卷人物”。《剑气珠光》里的李慕白写得不好,因为背离了《宝剑金钗》中业已形成的性格逻辑。《铁骑银瓶》里的玉娇龙则写得很好,她青年时代的浪漫爱情,此时已经升华为伟大的、无私的母爱。她青年时代的梦想,终于在爱子和养女的身上得以成真,但是他们携手归隐时的心态,也与母亲一样充满遗憾。
王度庐的上述成就,都是源于对传统武侠叙事的扬弃,这也使他的武侠悲情小说拥有了现代精神。
王度庐又是一位京旗作家。
清朝定都北京之后,即将内城所居汉人一律迁出,由八旗分驻内城八区。王度庐家住地安门内的“后门里”,属于镶黄旗驻区,其父供职于内务府的上驷院。内务府是一个由满洲上三旗(镶黄、正黄、正白旗)内“从龙包衣”1组成的机构,专门管理皇家事务。由此可知,王氏当属编入满洲镶黄旗的“汉姓人”,这一族群不同于“汉人”“汉军”,满人把他们视为同族2。
满人崛起于白山黑水之间,性格刚毅尚武,自立自强,粗犷豪放。入关定鼎之后,宴安日久,八旗制度的内在弊端开始呈现,“八旗生计”问题日益突出,以致最终导致严重的存亡危机。王度庐出生时,恰逢取消“铁杆庄稼”
(即旗人原本享受的“俸禄”),父亲又早逝,全家陷于接近赤贫的境地。他的早期杂文经常写到“经济的压迫”,“身世的漂泊,学业的荒芜”,疾病的“缠身”,始终无法摆脱“整天奔窝头”的境况。他的许多社会小说及其主人公的经历、心境,也都寄托着同样的身世之感和颓丧情绪。这种刻骨铭心的痛楚,蕴含着当时旗人不可避免的噩运,汉族读者是难以体会这种特殊的苦痛的。
同时,王度庐又十分景仰旗族优秀的民族精神。他的作品,明确书写旗人生活的有十多部;他所塑造的许多旗籍人物身上,都寄托着他对民族精神的追忆和期许。
从这个角度考察玉娇龙,首先令人想到满族的“尊女”传统。满族文史专家关纪新认为,这一传统的形成,至少有四点原因:一、对母系氏族社会的清晰记忆;二、以采集、渔猎为主的传统经济,决定了男女社会分工趋于平等;三、入关之前未经历很多封建化过程;四、旗族少女在理论上都有“选秀入宫”机会,所以家族内部皆以“小姑为大”。3玉娇龙那昂扬的生命力,正是满族少女普遍性格的文学升华。《宝刀飞》可能是第一部把入宫前的慈禧,作为一位纯真、浪漫而又不无“野心”的旗族姑娘加以描绘的小说。作者以“正笔”书写入宫前的她,用“侧笔”续写成为“西宫娘娘”之后的她,沉重的历史1“包衣”,满语,意为“家里人”,在一定语境下也指“世仆”“仆役”;“从龙”,指从其祖先开始就归皇帝亲领。王度庐在一份手写的简历里说:父亲在清宫一个“管理车马的机构”任小职员,这个机构当即内务府所属之上驷院。
2按:“满人”专指满族;“旗人”这一概念则涵括满洲、蒙古、汉军三个八旗的所有成员,其内涵大于“满人”。
3参阅关纪新:《多元背景下的一种阅读——满族文学与文化论稿》,辽宁民族出版社,2013,第219页。
感里蕴含几分惋惜,情感上极具“旗族特色”。
在《宝剑金钗》和《卧虎藏龙》里,德啸峰虽非主人公,却可视为旗籍“贵胄之侠”的典型。他沉稳、老练,善于谋划,善于掌控全局,比李慕白更加“拿得起、放得下”。他的身上比较完整地体现着金启孮所说京城旗人游侠的三个特征:一、凌强而不欺下,一般人对他们没有什么恶感。二、多在八旗人居住的内城活动,没什么民族矛盾的辫子可抓。三、偶或触犯权势,但不具备“大逆不道”的证据,故多默默无闻。1铁贝勒、邱广超和《彩凤银蛇传》里的谢慰臣都属此类人物。
进入民国之后,由于政治、经济原因,京中旗人的精神状态呈现更趋萎靡甚至堕落之势(《晚香玉》里的田迂子即为典型),但是王度庐从闾巷之中找到了民族精神的正面传承。《风尘四杰》实际写了五个“闾巷之侠”——那位“有学有品而穷光蛋”2的“我”,也算一个“不武之侠”。作者清楚地认识到:虽然早非“侠的时代”,但是天桥“四杰”3身上那种捍卫正义,向善疾恶,刚健、豁达、坚韧、仗义、乐观的民族精神,却是值得弘扬光大的。这已不仅仅是对旗族的期许,更是对重振中华民族传统美德的期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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